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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我的生命還無影無蹤的時候,1949年,我的生命還未曾孕育的時候,這世界上已經有一個女人開始明白:未來,只是一場漫長的彌留。

    革命的槍炮聲越來越近,捷報頻傳,收購葵子和蜂蜜的商販們把勝利的消息四處傳揚。夏天的暴雨之後,女人從那小土屋裡出來,據養蜂的老人說,只有這時候她出來,認真地在葵林里撿蘑菇。據養蜂老人說:這葵林里有一種毒蘑菇,不用問,她必是在找那東西,她還能找什麼呢?據養蜂老人說:見有人來了,不管是誰來了,她就躲起來,躲在層疊的葵葉後面,也可能失魂落魄地跑回小土屋。

    她躲起來看外面的人間,這時候她抑或我,才看到了比拷打、羞辱、輪jian更為殘酷的懲罰:歧視與孤獨。

    最殘酷的懲罰,不是來自野獸而是來自人。歧視不是來自敵人,而是來自親人。孤獨,不是在空茫而寒冷的大海上隻身漂流,而是在人群密聚的地方,在美好生活展開的地方——沒有你的位置。也許這仍然不是最殘酷的懲罰,最殘酷的懲罰是:悔恨,但已不能改變(就像時間不可逆轉)。使一個怕死的人屈服的懲罰不是最殘酷的懲罰,使一個怕死的人想去尋死的懲罰才是最殘酷的懲罰。

    她在雨後的葵林里尋找那種有毒的蘑菇。據養蜂的老人說,就在這時候,另一個男人來了。老人說:這男人一直注意著這女人,三年裡他常常出現在小土屋周圍,出現在她所到之處,如影隨形,躲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注視她。他希望看到她冷靜下來,打定主意要等她終於去找那毒蘑菇時才走近她。現在他走近她,抓住她的手,燙人的目光投向她,像是要把她燙活過來。  

    在寫作之夜,詩人L或者Z的叔叔問:“他是誰?”

    我想,他可能就是沒有參加輪jian的那個獄卒。

    寫作之夜,養蜂的老人說:“對,就是那個獄卒,除了他還能是誰呢?”

    詩人L或者Z的叔叔,問:“他要幹什麼?”

    養蜂的老人說:“他要娶她。”

    詩人L或者Z的叔叔,問:“他愛她?”

    養蜂的老人問:“什麼是愛?你說,什麼是愛?”

    養蜂的老人說:“他想和她在一起,就這樣。他想娶她。”

    葵花林里的女人想了一宿。一切都將永遠一樣:月夜、燭光、四季來風、百里蟲鳴。那蟲鳴聲聽久了,便與寂靜相同,讓人恐怖,感到自己埋葬在這隆隆不息的寂靜里了,永遠無法掙脫,要淹死在這葵林裡面了。她試著叫了一聲Z的叔叔的名字,近處的蟲鳴停止,再叫一聲,遠些的蟲鳴也停止,連續地叫那名字,蟲鳴一層層一圈圈地停下去。但是,如果停下來,一旦不叫他了,蟲鳴聲又一層層一圈圈地響開來,依舊無邊的喧囂與寂靜。無法掙脫。毫無希望。她想了一宿,接受了那個獄卒的求婚。  

    131

    Z五歲那年,叔叔站在葵林邊,望著那女人的家。

    雞啼犬吠,土屋柴門,農舍後面的天緩緩地褪色,亮起來。他看見一個男人從那家門裡出來,在院子裡餵牛,一把把鍘碎的嫩糙灑進食槽,老黃牛搖頭晃腦,男人坐在食槽邊抽菸,那男人想必就是她的丈夫。屋後的煙囪里冒出炊煙,向葵林飄來,讓另一個男人也聞到了家的味道。

    Z的叔叔向葵林里退幾步。

    那個有家的男人走回屋裡去,過了一會兒端了一大碗粥出來,蹲在屋門前“唏溜唏溜”地喝,一隻狗和幾隻雞走來看他喝,側目期盼但一無所得。這時太陽猛地跳出遠山,葵花都向那兒扭過臉去,葵葉上的露水紛紛閃耀。

    Z的叔叔蹲下,然後坐在葵花下濕潤的土地上。

    那個有家的男人喝飽了粥,把大碗放在窗台上,沖屋裡說了一聲什麼,就去解開牛,扛起犁,吆喝著把牛趕出柴門,吆喝著一路如同歌唱,走進玫瑰色的早霞。

    Z的叔叔站起來,走幾步,站到葵林邊。

    狗衝著他這邊連聲地嚷起來,農舍的門開了。

    他想:躲,還是不躲?他想:不躲,看她怎樣?  

    所以,那女人一出屋門就看見了他。

    她看見葵林邊站著一個男人,尚未看清他就已知道他是誰了。還能是誰呢?其實她早聽見他來了。夜裡,在另一個男人連綿不斷的鼾聲中,她已經分辨出他的腳步聲了。那時她已經聽見,一個熟悉的腳步聲穿過葵林,穿過月色。穿過露水和葵花的香風,向她走來。

    他看見她的肚子不同尋常地隆起來,又快要為別人生兒育女了。

    他不躲避,目光直直地she向她,不出聲。

    她也不躲避,用自己的眼睛把他的目光全接過來,也不言語。

    他想:看你說什麼,怎麼說?

    她差不多也是這樣想,想聽見他的聲音,聽見他說話,想聽他說什麼,怎麼說。

    她想:要是你問我為什麼不等你,那麼你還要我嗎?要是你還肯要我,我現在也敢跟你走。

    她想:要是你罵我是叛徒,那你就把我殺了吧。那樣最好,再好沒有了,再沒有什麼比你把我殺了更好的了。

    她想,但也許,他什麼都不說。就怕他什麼都不說……

    果然,他什麼也沒說,轉身走進葵林。  

    時間在那沉默中走得飛快,朵朵葵花已經轉臉向西,佇望夕陽了。

    他們什麼也沒說。女人一動不動站在柴門前,望著男人走進葵林。像當年那個沒有蟲鳴的深夜一樣,他又消失在層層疊疊的葵葉後面。葵林邊,幾隻蜜蜂和蝴蝶,依舊匆匆或翩翩出沒而已。

    十四、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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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聽人說起過一個人,“文化革命”開始時失蹤,如石沉大海音信全無,十年後忽然活著回來,家人叫他的名字叫他不應。叫名字,他置若罔聞,唯叫“XX號”他才作出反應。不管是誰叫:“XX號!”他就站起來作立正的姿勢,目光呆直地看著叫他的人。XX,是他獄中的編號。他的家人說:“他好像還活在昨天,恐怕他再也走不出昨天了。”

    一個人,可以無視今天,沒有明天,但他總會看見昨天。沒有昨天等於沒有生命。昨天,可以是指今天的前一天,也可以是指今天以前的所有時間。

    我聽人說起過另一個人,在遙遠的鮮為人知的地方度過了二十幾年,走時一頭烏髮,歸來兩鬢霜染。他回到家見到家人,並無久別重聚的歡喜和激動,仿佛什麼也不曾發生,平靜的神情就像是不過在外面住了幾天。他的家人說,就像二十幾年前每次出差回來時一樣,他吃了飯就走進書房,在書桌前坐下,愣愣地稍顯出一點兒懷疑,即而問家人道:“昨天,我不在家時,誰動過我的東西?”家人含淚地看他,說:“你要找什麼?”“我昨天沒寫完的那部書稿,在哪兒?怎麼不見了?”

    我想,這位老人,他就是N 的父親。他的記憶丟失了二十幾年。跳過二十幾年,把二十幾年勾銷,他的記憶與離開這書桌前的那個秋天的周末銜接。

    昨天,飄忽不定,可以是不久之前,也可以是很久以前。F醫生說,這取決於記憶,取決於他是“近期記憶喪失”還是“遠期記憶喪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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