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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個老人寫下的書:一個老人衣袖上的灰/是焚燒的玫瑰留下的全部灰燼/塵灰懸在空中/標誌著這是一個故事結束的地方。

    不不,令我迷惑和激動的不單是死亡與結束,更是生存與開始。沒法證明絕對的虛無是存在的,不是嗎?沒法證明絕對的無可以有,況且這不是人的智力的過錯。那麼,在一個故事結束的地方,必有其它的故事開始了,開始著,展開著。絕對的虛無片刻也不能存在的。那兩個孩子的故事已經開始了,或者正在開始,正在展開。也許就從那個偶然的遊戲開始,以仰望那棵死去的老樹為開始,藉意猶未盡來展開。但無論如何,必有一天他們的故事也要結束,那時候他們也會真正看見孩子,並感受結束和開始的神秘。那時候,在某一處書架或書桌上,在床頭,在地球的這面或那面,在自由和不自由的地方,仍然安靜而狂熱地躺著一本書——那個以“艾略特”命名的老人,他寫的書。在秋雨敲著鐵皮棚頂的時節,在風雪旋卷過街巷的日子,在晴朗而乾旱的早晨而且忘記了今天要幹什麼,或在一個慵懶的午睡之後聽見隱約的琴聲,或在寂寥的晚上獨自喝著酒,在一年四季,暮鼓晨鐘晝夜輪迴,它隨時可能被翻開被合起,作為結束和開始,成為諸多無法預見的生命早已被預見的迷茫。那智慧的老人他說:我們叫作開始的往往就是結束/而宣告結束也就是著手開始。/終點是我們出發的地方。那個從童年走過來的老人,他說:如果你到這裡來,/不論走哪條路,從哪裡出發,/那都是一樣/……  

    ……/激怒的靈魂從錯誤走向錯誤/除非得到煉火的匡救,因為像一個舞蹈家/你必然要隨著節拍向那兒“跳去”。這個老人,他一向年青。是誰想出這種折磨的呢?他說:是愛。這個預言者,在他這樣寫的時候他看見了什麼?在他這樣寫的時候,這城市古老的城牆還在,在老城邊緣的那座古園裡,在荒蕪的祭壇近旁,那棵老柏樹還活著;是不是在那老樹的夢中,早就有了那個秋天的夜晚和那兩個孩子?或者它聽見了來自遠方的預言,於是坦然赴死,為一個重演的遊戲預備下一個必要的開端?那個來自遠方的預言:在編織非人力所能解脫的/無法忍受的火焰之衫的那雙手後面。/我們只是活著,只是嘆息/不是讓這樣的火就是讓那樣的火耗去我們的生命……這預言,總在應驗。世世代代這預言總在應驗總在應驗。一輪又一輪這個過程總在重演。

    5

    我生於1951年1月4日。這是一個傳說,不過是一個傳說。是我從奶奶那兒,從母親和父親那兒,聽來的一個傳說。

    奶奶說:生你的那天下著大雪,那雪下得叫大,沒見過那麼大的雪。

    母親說:你生下來可真瘦,護士抱給我看,哪兒來的這麼個小東西一層黑皮包著骨頭?你是從哪兒來的?生你的時候天快亮了,窗戶發白了。  

    父親便翻開日曆,教給我:這是年。這是月。這是日。這一天,對啦,這一天就是你的生日。

    不過,1951年1月4日對我來說是一片空白,是零,是完全的虛無,是我從虛無中醒來聽到的一個傳說,對於我甚至就像一個謠言。“在還沒有你的時候這個世界已經存在了很久”——這不過是在有了我的時候我所聽到的一個傳說。“在沒有了你的時候這個世界還要存在很久”——這不過是在還有我的時候我被要求接受的一種猜想。

    我在一篇文章中這樣寫過:我生於1951年。但在我,1951年卻在1955年之後發生。1955年的某一天,我記得那天日曆上的字是綠色的,時間,對我來說就始於那個周末。在此之前1951年是一片空白,1955年那個周末之後它才傳來,漸漸有了意義,才存在。但1955年那個周末之後,卻不是1955年的一個星期天,而是1951年冬天的某個凌晨--傳說我在那時出生,我想像那個凌晨,於是1951年的那個凌晨抹殺了1955年的一個星期天。那個凌晨,奶奶說,天下著大雪。但在我,那天卻下著1956年的雪,我不得不用1956年的雪去理解1951年的雪,從而1951年的冬天有了形象,不再是空白。然後,1958年,這年我上了學,這一年我開始理解了一點兒太陽、月亮和星星的關係,知道我們居住的地方叫作地球。而此前的比如1957年呢,很可能是1964年才走進了我的印象,那時我才聽說1957年曾有過一場反右運動,因而1957年下著1964年的雨。再之後有了公元前,我聽著歷史課從而設想人類遠古的情景,人類從遠古走到今天還要從今天走去未來,因而遠古之中又混含著對2000年的幻想,我站在今天設想過去又幻想未來,過去和未來在今天隨意交叉,因而過去和未來都刮著現在的風。  

    6

    往事,過去的生活,分為兩種。一種是未被意識到的,它們都無影無蹤,甚至談論它們都已不再可能。另一種被意識到的生活才是真正存在的,才被保存下來成為意義的載體。這是不是說僅僅這部分過去的生活才是真實的?不,好像也不,一切被意識到的生活都是被意識改造過的,它們只是作為意義的載體才是真實的,而意義乃是現在的賦予。那麼我們真實地占有現在嗎?如果占有,是多久?“現在”你說是多久?一分鐘?一秒鐘?百分之一秒抑或萬分之一秒?這樣下去“現在”豈不是要趨於0了?也許,“現在”僅僅是我們意識到一種意義所必要的時間?但是一切被意識到的生活一旦被意識到就已成為過去,意義一旦成為意義便已走向未來。現在是趨於0的,現在若不與過去和未來連接便是死滅,便是虛空。那麼未來呢?未來是真實的嗎?噢是的,未來的真實在於它是未來,在於它的不曾到來,在於它僅僅是一片夢想。過去在走向未來,意義追隨著夢想,在意義與夢想之間,在它們的重疊之處就是現在。在它們的重疊之處,我們在途中,我們在現在。

    7

    但是,真實是什麼呢?真實?究竟什麼是真實?

   

    當一個人像我這樣,坐在桌前,沉入往事,想在變幻不住的歷史中尋找真實,要在紛紛壇壇的生命中看出些真實,真實便成為一個嚴重的問題。真實便隨著你的追尋在你的前面破碎、分解、融化、重組……如煙如塵,如幻如夢。

    我走在樹林裡,那兩個孩子已經回家。整整那個秋天,整整那個秋天的每個夜晚,我都在那片樹林裡踽踽獨行。一盞和一盞路燈相距很遠,一段段明亮與明亮之間是一段段黑暗與黑暗,我的影子時而在明亮中顯現,時而在黑暗中隱沒。憑空而來的風一浪一浪地掀動斑斕的落葉,如同掀動著生命給我的印象。我感覺自己就像是這空空的來風,只在脫落下和旋捲起斑斕的落葉之時,才能捕捉到自己的存在。

    往事,或者故人,就像那落葉一樣,在我生命的秋風裡,從黑暗中飄轉進明亮,從明亮中逃遁進黑暗。在明亮中的,我看見他們,在黑暗裡的我只有想像他們,依靠那些飄轉進明亮中的去想像那些逃遁進黑暗裡的。我無法看到黑暗裡他們的真實,只能看到想像中他們的樣子——隨著我的想像他們飄轉進另一種明亮。這另一種明亮,是不真實的麼?當黑暗隱藏了某些落葉,你仍然能夠想像它們,因為你的想像可以照亮黑暗可以照亮它們,但想像照亮的它們並不就是黑暗隱藏起的它們,可這是我所能得到的唯一的真實。即便是那些明亮中的,我看著它們,它們的真實又是什麼呢?也只是我印象中的真實吧,或者說僅僅是我真實的印象。往事,和故人,也是這樣,無論他們飄轉進明亮還是逃遁進黑暗,他們都只能在我的印象里成為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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