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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兒只記得,叔叔住的那間小屋前後左右都被向日葵包圍著。正是葵花的香氣最為清純最為濃烈的那幾天,時而雨驟風疾,時而晴空朗照,蜂鳴蝶舞,葵花輕搖曼擺歡聚得轟然有聲,滿天飛揚的香氣晝夜不息。男孩兒只記得,在那花香熏人慾醉的籠罩中,母親勸叔叔,叔叔也勸母親。母親勸叔叔的事男孩兒還完全聽不懂,以為是勸叔叔住到爺爺那兒去,但似乎主要不是這件事,中間總牽涉到一個纖柔的名字。然後叔叔勸母親,勸她不要總到南方去打聽父親的消息。
母親說:“你哥哥他肯定活著,他肯定活著他就肯定會回來。”
母親說:“他要是回來了,我怕他找不到我們。他要是托人來看看我們,我怕他不知道我們到哪兒去了。”
叔叔說:“要是他願意回來,他就無論如何都能找到你們。”
母親說:“只要他能,他肯定會回來。”
叔叔說:“但是他要是回不來,我勸你就別再總到南方去打聽了。這樣對你對孩子都不好。”
母親說:“為什麼?我去打聽的是我的丈夫,這有什麼關係?”
叔叔說:“不不,不是這個意思。”
母親說:“還有什麼?”
叔叔說:“這個嘛,一下子很難說清。但是嫂子,你應該聽我的,現在的事我比你懂。”
母親說:“會有什麼事,啊?你知道你哥哥的消息了嗎?”
叔叔說:“不不。可是嫂子你別生氣,你聽我說,要是哥哥他不回來他就是……就是敵人,當然……當然我們希望他能回來。”
母親愣著,看著叔叔,愣了很久。
“你哥哥他總說,你們兄弟倆感情最好。”
“嫂子你別誤會,我想念他並不比你想念得輕。我多想他能回來,能夠說話的親人我也只有他了。但他要是不回來,嫂子,你得懂……”
很久很久,母親流了淚說:“你有你忘不了的情,我也有我的,不是嗎?”
叔叔使低下頭,不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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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不管不顧還是不斷到南方去。兒子三到五歲的兩年裡,母親又到南方去過四次。兒子哭著喊著不讓母親離開,爺爺抱著他送母親去上火車,四次,兒子記得清楚極了。母親回來時還是一個人,四次,Z記得清楚極了,因為母親沒有騙他,母親每次只去六、七天就一定會回來。母親走的時候總顯得激動不安,回來時卻一點兒都不高興,這讓男孩兒有些傷心。母親每次回來都要病倒,頭痛,嘔吐,吃不下飯,吐的全是水,這真讓男孩兒心疼所以兒子記得清楚極了,在他三到五歲期間母親到南方去過四次。
生活所迫,母親第四次到南方去時,把那所老宅院賣了。賣價很便宜,因為她不能太在南方耽擱,因為那時候買得起房的人很少。母親在本來已經很便宜的賣價中再減去一些,以此向買主提出一個條件:要是有一個海外歸來的男人到這宅院裡來找他的妻子和兒子,請買主務必告訴他,他的妻兒都還在,在北方他的老家等著他。母親說:“讓他立刻就來。”母親說:“要是有人帶他的信來,請立刻轉寄給我。”母親說:“要是他托人來看我們,請那個人跟我們通個信兒,我立刻就來。”母親說:“要是那個人來不及等我,請千萬記住把我們的情況告訴他,再請他一定轉告孩子的父親。”母親單單沒說,要是父親已經不在人間,要是有人來毫不含糊地證實了這一點,那可怎麼辦?母親在意識和潛意識裡都堅信著,父親肯定活著,他肯定不在那條沉沒的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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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Z九歲的那個冬天的晚上,抑或少年WR的那個繁星滿天的夏夜(此前幾年,男孩兒和母親已離開爺爺,從老家來到了這座大城市),當母親對他說“明天咱們要搬家……搬到你父親那兒去……他就住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時,Z或者WR心想母親必定會激動得笑,或者激動得哭。但是母親卻整整一個晚上鬱鬱寡歡沉默不語,一雙失神的眼睛頻頻地追隨爾後又慌忙地躲避開兒子的目光,這真讓兒子迷惑不解。
有兩種方式揭穿這個謎底。
一種是WR母親的方式:
WR的母親回到臥室,站在門旁看著兒子,看著WR收拾那些舊唱片。母親終於忍不住流淚,她走過去摟住WR,然後與兒子面對面坐下,對他說:“孩子,我本想騙你,但我還是不能騙你。明天你要見到的那個人,不是你盼了很多年的那個人,不是你的生身父親。你懂嗎?媽媽需要一個人來幫媽媽,來和媽媽,和你,我們一起過以後的日子。你能理解嗎?媽媽需要一個男人,而你也要有一個父親,因為,因為以後的日子還很長。你要是高興,你可以叫他,要是你不願意,你就先不要叫他。他說他能理解。他是個好人。所以我才沒跟你商量就這樣決定了。你願意嗎?你願意再有一個男人來和我們一起過嗎?你要是實在不願意,我們明天也可以先不過去,我們可以以後再說。這件事完全可以再考慮……”WR偎依在母親懷裡,很久很久,母親感到兒子點了點頭,母親淚如雨下。
一種是Z的方式:
Z眼前的謎底要確一些才被揭穿,但也很快。
第二天搬家的車來了,Z和母親坐上車,到那個男人住的地方去。在路上,Z問:“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母親說:“見了面,你要叫他,你不是早就想叫你的父親了嗎?”誰也沒有料到,如此艱深的一個謎,竟被這個只有九歲的孩子輕易猜破,竟被他在見到那個男人的三個小時之後就輕而易舉地揭穿。方法很簡單:忙亂之中Z瞅准一個機會,把那個男人領到自已的行李跟前,把那些唱片拿給那個男人看,但是那個男人完全不認識它們。那個男人只是摸了摸z的頭,故作親熱地說:“喲喲,你媽還給你買了這麼多唱片哪?”z問:“你沒見過這些東西嗎?”那個男人說:“過去我在一個英國牧師家裡見過這樣的東西。”恰這時母親走了過來,母親正好看見這一幕,母親的臉色立刻變得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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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犯了一個明顯的邏輯錯誤。如今我遠離了Z和WR去猜想當年的情景,我看出我犯了一個技術上的錯誤,那就是:母親沒必要欺騙兒子,她知道,這件事不可能騙過兒子。因為,兒子無論如何應該見過他生父的照片。多年的顛沛流離,母親丟失了很多東西但她不會丟失父親的照片,她當然會把愛人的照片時時帶在身邊。母親朝思暮想望眼欲穿,她一定會常常把父親的照片拿出來看,給兒子看,和兒子一起看。不是在南方就是在北方,不是在葵花飄香的老家,就是在這城市車馬喧囂的一條小街上,一個小院裡,母親會指著那照片告訴兒子:“記住,這就是你的父親。記住他。”所以,我應該改正這個違背真實的錯誤。至少,Z的母親應該像WR的母親一樣,猶豫著,但還是把謎底告訴了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