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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一場革命來到了。在少年詩人情竇初開的時節,一位偉大的詩人夢見了一個紅色的星球。畫家Z 悄悄走出人山人海又消失在人山人海中,那時,我和詩人L 隨波逐流,高喊著那幅對聯。革命,無論如何是富於詩意的。L像Z一樣,不喜歡學校里的大部分課程,不喜歡沒完沒了的考試。革命的到來最令詩人興奮的,是不必上那些索然無味的課了,不必總坐在一間狹小的教室里沒完沒了地背書了,詩人L隱約感到,真正的生活提前到來了,還有真正的革命。
二十幾年前的那些日子裡,L 每天早晨一睜眼就激情滿懷。夢境剛一消失,他便精神抖擻,白日的幻想紛紜而至。看著窗上漸漸明亮,感到今天——就在太陽落下去之前一定要發生什麼事了,好運正向他走來,一些神秘而美妙的事情即將出現。一些溫馨的情緒,一些悲歡和纏綿的故事,一些淒艷甚至哀怨的光線,將接踵而來纏繞不散。以心相許的告別、指日可待的團圓、灼熱的眼神、遲疑的話語、纖柔而奔放的腳步……都要到來都要到來。腳步忽然在糙地上躊躇、痴迷、羞怯、驚訝、帶著急促的喘息突如其來,從天而降,久已隱藏的秘密在夏天的傍晚里開放,把他帶上一條背景模糊的小路,一個陌生但是溫潤地方,也許南方,而且把他卷進一個故事,並不具體的故事,但肯定與姑娘們有關的故事,與一個女人一生都息息相關的故事。也許……就像瓊瑪和亞瑟……還有那個慈祥的蒙泰尼里和那個可愛的馬悌尼……但瓊碼不要嫁給波拉,十三年後等亞瑟回來時一切誤會都會澄清……尤其亞瑟不要與那個跳芭蕾舞的女人搞在一起,瓊瑪和亞瑟都要等待……那條把亞瑟送走的河流也許可以忘記,南美洲血色的落日也可以忘記,雜耍班子裡的屈侮——那些“嘭-嚓-嚓——,嘭-嚓-嚓——”的鼓樂聲中駝背的丑角含淚的賣笑也忘記它忘記它吧,但不要忘記童年夏夜裡的那一叢長青藤……只要波拉太太走進列瓦雷士孤獨黑暗的臥室陪伴著他的痛苦,她就又是瓊瑪,只要瓊瑪美麗而蒼白的臉上淚水無聲地流淌,亞瑟就會回來……直到槍聲響了……那時亞瑟——我或者L的希望——應該提醒瓊瑪,應該告訴她,可愛的馬悌尼多年來對她一往情深……
L,很顯然,這時還不是一個真正的詩人。
我和L,擠在人山人海中隨波逐流喊著那幅對聯,是一九六六年七月。然後八月,我的老祖母離開這座城市,隻身一人被送去農村了。我在《奶奶的星星》中寫過這件事,寫過我的悲傷和惶惶不可終日。從那個夏夜廟院裡傳出可怕的消息,直到這個八月奶奶離開我們,我常常是這樣:想起未來感到危險四伏,害怕,非常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怎樣才能安全。奶奶走時我沒有見到她。我記得整個七月我一直沒回家,不敢回去,我不知道我應該如何對待我的老祖母,我知道我愛她,我又知道她曾經是地主我應該恨一個地主,如果我並不恨她那麼我是什麼呢?我在喊那幅對聯的時候心裡想的全是這件事。我對所有我的同學都隱瞞著這件事,怕他們發現,怕他們問到我的祖母是什麼人,什麼階級?什麼成分。於是大家就不再理我,就像小學校里那個可怕的孩子,使我處於孤立境地——一隻被判離群的鳥兒。我感到那個可怕的孩子也已長大,一直都跟著我,無處不在,決不放棄我,而我永遠不是他的對手。隨時隨地都要警惕,但是這種隱瞞讓我每時每刻都感到自己有罪,不誠實,虛偽,狡詐。我很想在私下裡對詩人說說我的罪孽,就像我已經知道了他對女性的不軌的想法而我已經原諒了他那樣,也得到他的理解。但是他好像聽不懂我的話,他還不是一個真正的詩人。
八月,熾烈的太陽,滿天滿地紅色的標語和旗幟,塵土、口號、麥克風刺耳的噪音之後便是一條條駭人聽聞的消息,千萬條流汗的臂膀和拳頭舉向天空。人山人海散盡之時我孤零零地仍然站在廣場上,不知道怎樣才能逃避開我的罪孽。終於在一道矮牆的陰涼里坐下,開始幻想……我要是一個沒有出身的孤兒多好……也許我真是一個孤兒吧……一對革命先輩的遺孤,他們臨刑前把我托咐給了我現在的父母,他們請我現在的父母不要告訴我真情,在我懂事之前不要泄露我的身世,他們崇高的心會這樣為我著想……但是現在可以了,現在不能不說了,有一天,我現在的父母把我叫到眼前,對我說“孩子,我們必須得告訴你了,你不要難過,你是真正的革命接班人,紅色後代,所以呀你要堅強,你的親生父母他們是為了正義為了天下人都平等自由幸福而死的”,然後他們拿出那一對革命先輩的遺物……但也可能那一對革命先輩並沒有犧牲,大家都以為他們已經死了而事實上他們還活著,他們死裡逃生,這麼多年來他們一直在尋找他們丟失了多年的兒子,他們終於找到了我現在的父母,從而找到了我。當然他們是為了找到我,是為了找到他們自己的兒子才一直尋找我現在的父母的。“叫呀快叫他們呀,叫爸爸,叫媽媽呀……”阿不不,千萬可別,還是不要這樣吧,我還是要我現在的父母,那一對先輩還是犧牲了的好……或者,那一對先輩為什麼不會是我的叔叔和嬸嬸(或者舅舅和舅母)呢?就像Z 的叔叔那樣,忽然回來了,老革命,高幹,他會幫幫我們,改變奶奶和我們的處境……(多麼可笑,歷史有時候過於滑稽,二十年後我知道也還有人作著類似的幻想,只不過他們希望的不再是革命先輩,而是海外關係了,希望他們海外的父母終於找到他們,或者希望忽然從天而降一門海外的親戚,從而改變他們的處境。)我坐在那矮牆下幻想,就像詩人坐在河岸的暮色中幻想著性愛。但是詩人嬌嫩的花在夏夜裡熱烈地開放之時,我的幻想卻在烈日下以漸漸地冷卻告終。我知道我的幻想僅僅是幻想,不可能成為現實,我長得既像我的父親又像我的母親,而且也像我的老祖母,毫無疑問。夕陽西沉,廣場上的彩旗開始在晚風中輕輕飄揚,遠遠近近的高音喇叭數重唱般地響起來,開始播放一個反革命女人傷風敗俗的醜聞,說她和她的反動丈夫在臥室里非但不拉上窗簾而且有時還開著燈,說她常常只穿裙子不穿褲權站在陽台上,令革命群眾無比厭惡……
這時我看見母親在廣場的另一邊向我招手。
母親說:“城裡,好多地方在抄家了。”
母親說:“聽說有的地方打人了。”
母親告訴我:“咱們那條街上還沒什麼事。後面的街上,有一家給抄出了兩箱綢緞,還有一塊金條。”
母親推著自行車,我跟在她身旁走。我一聲不響。
“那家人都給誰上卡車,和那兩匹綢緞,所有的家具,一塊兒都拉走了。”
“聽說只剩下那家的小兒子。那孩子,都說平時可看不出他能這樣,才十一歲,那些人讓他上車的時候,那孩子哭著央求,說他沒罪,說他並不知道他的父母成了這些罪惡的東西。那些人問他,你恨不恨你的父母親?那孩子點點頭。那些人就給了他一條皮帶,那孩子就抽了他的父親,又抽了母親。那些人走了,鄰居們問那孩子,你一個人到哪兒去呢?那孩子說,他要一個人留在這城市裡,他不再要他那個家,什麼家不家呀,他不要,他只要革命,他一個人也要繼續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