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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貴重的東西呀!”阿綠說。
“總有一些吧!像儲金簿啦,印章、證件之類的東西啊!應急的錢也不可少呀!”
“不要緊的啦!我不走!”
“即使燒到這裡也不走?”
“唉!”阿綠嘆道。“死了也沒關係!”
我看著阿綠的眼睛,阿綠看著我的眼睛。她所說的話到底有幾分是認真的?有幾分是玩笑的呢?我完全不知道。我凝視她半晌,突然覺得是真是假都無所謂了。
“好吧!我知道了。我奉陪!”我說。
“你願意跟我一起死嗎?”阿綠閃著眼光說道。
“到了真正危險的時候,我會跑掉的!想死的話,你一個人死就行了!”
“好冷酷呀!”
“我才吃了你一頓午飯,總不能就要我一起死吧!至少再吃一頓晚飯。”
“嗯,好啊!反正要在這裡靜觀其變,我們來唱歌好了。真要燒到這裡來的話!再打算啦!”
“唱歌?”
阿綠從二樓拿了兩個椅墊、四罐啤酒和一把吉他到陽台上。我們一邊看著瀰漫的黑煙、一邊喝著啤酒。阿綠也開始彈起吉他唱歌。我問阿綠說,這樣做不會招惹鄰居反感嗎?畢竟這樣一邊看火災,一邊在陽台上喝酒、唱歌,不是什么正經合理的行為。
“沒關係!我們不必管別人怎麼想!”阿綠說。
她唱著過去流行的西洋老歌。歌和吉他都不能恭維是一流的,但她本人倒是樂在其中的樣子。她唱著『檸檬樹』、『粉撲』、『五百哩路』、『花兒去了哪裡?』、『快劃吧!麥可!』,一首接一首地唱著。剛開始的時候,阿綠還教我唱第二部,打算兩人合唱,但我實在是唱得五音不全,只得作罷,後來她索性一個人唱個痛快。我則啜著啤酒,一面聽著她的歌聲,一面注意火勢蔓延的情形。每次以為煙突然變大了,卻又稍微熄了一點,就這樣反覆著。人群大聲地喊叫著、命令著。報社的直升機發出啪噠啪噠的聲音飛來,拍了照片之後又飛回去。我想只要沒有拍到我們就沒關係。警察用擴音器向看熱鬧的路人大喊往後退,孩子以啼哭的叫聲喊著媽媽,不知哪裡又傳來玻璃敲破的聲音。不久,風向開始不穩定,白色的煙霧在我們的周圍亂舞。即使如此,阿綠仍然心情愉快地喝酒、唱歌。唱完了會唱的歌之後,又唱起自己作詞作曲的怪歌。
想為你做一道菜,但是我沒有鍋子。
想為你編一條圍巾,但是我沒有毛線。
想為你寫一首詩,但是我沒有筆。
“這首歌叫做『什麼都沒有』!”阿綠說道。歌詞很奇怪,旋律也很奇怪。
我一邊聽著那首莫名其妙的歌,一邊想著如果加油站著火了,那麼火苗會吹向這棟房子吧!阿綠唱累了就把吉他放下,像一隻曬太陽的貓咪似地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作的歌怎麼樣?”阿綠問道。
“獨創的佳作!完全將你個性表露無遺。”我很認真地回答。
“謝了!”她說。“歌名是『什麼都沒有』。”
“我可以了解!”我點點頭。
“嗯!那是我母親死的時候……”阿綠對著我說。
“哦?”
“我一點都不悲傷!”
“哦?”
“後來我父親離開,我也是一點都不悲傷!”
“是嗎?”
“是的!你不覺得我很過分嗎?不覺得我太過冷酷嗎?”
“你會這樣,一定有很多原因吧!”
“是啊!有太多原因了!”阿綠說。“我家實在太複雜了。但是,我總以為不管怎麼樣,他們總是我的父母,如果死了或離別,應該會悲傷的。但是我卻不悲傷。一點感覺也沒有。不悲傷、不寂寞、不痛苦,甚至不想念他們!只是常常會在夢中出現。母親從黑暗的深處瞪著我看,然後責備我說『你很高興我死掉!對不對!”我並不高興呀!我母親去世這件事。我只是沒有那麼悲傷而已。老實說,我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小時候,我養的一隻貓死掉時,我哭了一整個晚上!”
為什麼會冒出這麼多煙來呢?我想著。看不見火苗,也沒有蔓延的樣子,只有黑煙不斷往上飄。到底在這麼長的時間裡燒掉了什麼東西?我真是想不透。
“不過,那也不全是我的錯。雖然我承認有薄情之處,但是,如果他們我父親和母親再多愛我一點的話,我想我會有不同的感受,會更悲傷難過的!”
“你認為他們不太愛你?”
她轉頭看著我的臉,然後用力點點頭。“大概在不完全愛與完全不愛之間吧。我一直很渴望他們的愛。即使一次就好,我渴望擁有完全的愛!能讓我覺得夠了、飽了,能夠說『謝謝這一頓飽餐』那樣的愛。一次就好!僅僅一次就好!但是他們一次也沒有給我!我一撒嬌就被推開,抱怨我是賠錢貨。一直都是這樣。因此我私下決定,要自己去尋找一個永遠都會百分之百愛我的人。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我就下了這樣的決心!”
“了不起!”我佩服地說道。“那麼,有沒有成果?”
“很難。”阿綠說。然後望著煙想了一下。“大概是等了大久了吧!我追求完美的東西。所以很難。”
“你要一份完美的愛?”
“也不是。我沒有資格要求那樣。我追求的是一種單純的真情,一種完美的真情。比方說,現在我跟你說我想吃糙莓蛋糕,你就丟下一切,跑去為我買!然後喘著氣回來對我說:
『阿綠!你看!糙莓蛋糕!』放到我面前。但是我會說:『哼!我現在不想吃啦!』然後就把蛋糕從窗子丟出去。我要的愛情是這樣的。”
“但是我覺得這和愛情完全沒有任何關係嘛!”我稍稍愕然地說道。
“有啊!只是你不知道罷了。”阿綠說道。“對女人來說,這其中有很重要的意義!”
“你是說把糙莓蛋糕丟出窗外這件事?”
“是啊!我希望對方會說:『知道了!阿綠,我知道啦。我應該早曉得你不會想吃糙莓蛋糕,我真是笨得像驢子一樣不用大腦。對不起!我再去給你買別的。你喜歡什麼?巧克力泡芙?還是起士蛋糕?』”“然後呢?”
“如果他這樣對我,那我一定死心踏地愛他羅!”
“我覺得這話不盡合理。”
“但是對我來說,這就是愛。雖然沒有人了解我。”阿綠說著,就在我的肩膀上輕輕地搖搖頭。“對於某一種人來說,愛情就是從一些很瑣碎、無聊之處開始的。甚至不這樣,就無法開始。”
“我第一次遇到像你這種想法的女孩。”我說。
“對我說這句話的人可就多了。”她一面把弄著手指頭,一面說:“但是,我是認真地這麼認為。我只是說老實話而已,我從來沒想過要有與眾不同的想法,也不追求特別的東西。但是我說了實話,別人卻以為是玩笑或作戲!所以常常增添許多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