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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把信投入信箱時,我覺得自己心中的空洞彷佛又擴大了。
六月裡頭有兩回,我和永澤一塊到市區去找女孩睡覺。每回都很容易得手。其中一個女孩在我將她推倒在賓館的床上,正待脫去她的衣服時,她拼命地抗拒,可是當我嫌麻煩,不去脫她,一個人在床上看起書來時,她卻又自動靠過來。另一個女孩則是在做愛之後便緊跟著我,想知道一切有關我的事。像是到目前為止和幾個女孩睡過啦、是哪裡人啦、念哪所大學啦、喜歡哪種音樂啦、有沒有看過太宰治的小說啦、如果要到國外旅行,想到哪一國去啦,還有會不會覺得她的辱頭比別人的大啦等等,反正問遍所有問題就是了。我敷衍兩句就睡了。一醒過來,她便要我和她去吃早餐。我於是和她到咖啡店去點了早餐吃,包括難吃的土司、難吃的荷包蛋、難喝的牛奶。就在那時候,她還不斷地問我,你父親是做什麼的啦、你高中的成績好不好啦、你是幾月生的啦、你吃過青蛙沒有啦等等。我的頭跟著痛了起來,因此一吃完早餐,我便告訴她我打工的時間到了。
“那……我們不能再見面了嗎?”她有些落寞地說道。
“過一陣子再找個地方見面吧!”我說。然後我們就分手了。一個人靜下來後,我突然覺得煩躁不堪,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我後悔自己做了這種事,但當時卻又不能不這麼做。我的肉體又又渴,只想和女人上床。我和她們上床時,滿腦子想的卻是直子。我想起了黑暗中直子那白晰的裸體,那叫聲,以及雨聲。然而愈是往下想,我的肉體便愈是渴。我獨自在屋頂上啜著威士忌,一邊想著自己此後該何去何從。
七月初,直子寄來了一封信。短短的一封信。
“久久才回信,還請原諒。但也請你理解,我是費了一番工夫才提起筆來的。而且這封信也已經重寫十次了。提筆寫信對我來說,是件相當痛苦的事。在此先從結論說起吧。我決定要先休學一年再說。說是說『先』休學,但我想我大概不會回去念了。休學畢竟是一道手續而已。你或許會覺得很突然,其實我已經考慮很久了。有好幾次我都想告訴你,但始終說不出口。我害怕說出來。
有許多事,請你不要在意。不管發生了什麼,或不曾發生什麼,反正都已成了定局。也許我這麼說會傷害到你也不一定,如果真是這樣,我向你致歉。我只是想告訴你,希望你不要因為我而自責。這的確是該由我自己來負責的。這一年多以來,我一直不敢去面對它,也因此添了你許多麻煩。我想,也該告一段落了。
將國分寺的公寓退掉之後,我便搬回神戶。看了好一陣子的醫生。醫生告訴我,在京都的山中有一所療養院很適合我去,我大概會去住一段時間。它並不是正式的醫院,只是供人自由療養的設施而已。有機會的話,我會再向你解釋得清楚些。但現在我沒辦法。我現在需要的是一個和外界隔絕而安靜的地方,可以好好地休養。
這一年來你能一直陪在我身邊,我非常感謝。這話請你一定要相信。你並沒有傷害我。
我是自己傷害自己的。我真的這麼覺得。
目前我還沒有準備好要見你。並非不想見你,只是還沒有準備好。一旦準備好,我會立刻寫信給你。到那時候,我們就可以更進一步地認識對方了。正如你所說的,我們彼此應該作更進一步的認識才好。再會”
我把信反覆地看了幾百遍。愈看便愈覺得難過,就像從前直子凝視我一樣的難過。我既無處發這種鬱悶,也無計收拾。如同吹過身邊的風一般,既沒有輪廓也沒有重量。我甚至無法將它留在自己身上。風景就從我眼前緩緩地走過。我聽不見它們說的話。
一到星期六晚上,我仍舊坐在大廳的椅子上打發時間。我並不指望會有電話進來,但也無事可做。我總是打開電視,轉到棒球轉播那一台,然後假裝看得津津有味。我將我和電視之間這一個廣漠的空間切割成兩個,切割後的空間又被切割成兩個,就這麼持續下去。最後就成了一個如手掌般的小小空間。
十點一到,我便關掉電視,回房睡覺。
那個月月底,“突擊隊”送我螢火蟲。
螢火蟲被裝進即溶咖啡的罐子裡。裡頭還放了一點水和水糙,蓋子上也挖了幾個小洞好透氣。由於當時天還濃黑,那蟲看上去就只是很平常的水邊小黑蟲而已,可是“突擊隊”堅持那是螢火蟲沒錯。他說螢火蟲他很清楚,我也沒有什麼理由或根據好反駁他的。好吧!就算是螢火蟲吧!這螢火蟲彷佛很困似的。幾次想爬上光滑的玻璃壁,卻都滑了下來。
“它原來是在院子裡的。”
“這兒的院子?”我驚道。
“你知道的,這……這附近有家飯店一到夏天,就會放螢火蟲招攬客人,不是嗎?這蟲就是從那兒飛來的。”他一邊將衣服、筆記本放進旅行袋裡,一邊說道。
已經放了好幾個禮拜的暑假了,宿舍里就只剩下我們這幾個人。我因為不想回神戶,便一直留下來打工,他則是因為有實習課的關係。不過,等實習課一結束,他就會回家。“突擊隊”的家在山梨縣。
“你可以把它送給女孩子呀!她一定會很開心。”他說。
“謝謝!”我說。
一到傍晚,宿舍便如同廢墟一般死寂。國旗從旗竿上被降了下來。餐廳的窗里有燈影晃動。由於學生不多,餐廳只開了平日一半的燈。右邊那一半不開,只開左邊那一半。儘管如此,晚餐的香味仍依稀可聞,是奶油湯的味道。
我拎著裝有螢火蟲的即溶咖啡罐子上屋頂去。屋頂上一隻人影兒也沒有。不知是誰把一件白襯衫遺忘在曬衣竿上,彷佛蛻下來的空殼似的,一任晚風吹拂。接著我爬上屋頂角落處的鐵梯子,到水塔上去。水塔在白天裡吸夠了熱,直到現在還有些溫度。我在這窄小的空間裡坐下,將身子靠在扶杆上,眼前便浮著一個幾近滿月的月亮。右手邊是亮晃晃的新宿,左手邊則是池袋。車燈前匯成一條五光十色的光河,在街與街間流動著。混雜著各種聲音的一片柔緩的噪音,如雲層一般罩在市區上空。
螢火蟲在罐子裡微微地發亮。可是那亮光著實太弱、顏色也著實太淡。我最後一次見到螢火蟲,已經是許久以前了,但記憶中的螢火蟲,在夏夜中放出的亮光比這更為鮮明。我一直以為螢火蟲就應要能放出如火一般鮮烈的亮光才對。也許這隻螢火蟲就快死了。我握住罐子口輕輕地搖了幾次。蟲的身子撞上了玻璃壁。但也只作勢飛了一下。而那亮光依舊模糊。
我開始回憶自己最後一次見到螢火蟲究竟是什麼時候?究竟在哪裡?我仍清楚地記得那情景,但地點和時間仍舊想不起來。當時是黑夜,聽得見陰鬱的水流聲。還有個舊式的煉瓦水門。水門上有個大把手能轉開或關上。那並不是一條大河。只是一條小河流,而且岸邊的水糙覆蓋了大部份的河面。四周一片漆黑,如果把手電筒關掉,你可能連自己的腳踝都看不見。而水門上頭有幾百隻的螢火蟲兀自飛舞著。那亮光倒映在水面上,彷佛燃燒中的火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