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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木漉不再要我參加“四人約會”,以後就只有我、木漉、直子三個人一塊兒出去玩,或是聊天什麼的。說起來是有點畸形,但結果證明這才是最愉快、最完美的安排。一旦有第四個人加入,氣氛就立刻變得很僵。我們三個人約會的時候,真像極了電視上的訪談節目,我是客人,木漉是腦筋靈活的主持人,直子則是助理。木漉總是扮演中心人物的角色,這對他來說是輕而易舉。木漉確實有種喜歡冷笑的習慣,旁人常會誤以為是傲慢,但他其實是個親切而公正的人。我們在一起時,他總是特別留意,設法對直子和我同等待遇,又是說話又是開玩笑的,不讓我們之中任何一個人覺得受到冷落。要是有任何一方始終保持緘默,他便會轉去和他說話,說些和對方有關的話題。也許有人會覺得這麼做太累人了,但事實上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因為木漉有一種能隨時意識到氣氛變化、並巧妙應付的能力。同時更有種罕見的能力,能從對方無聊至極的談話中,設法找出幾個有趣的話題來。所以,和他聊天時,在不知不覺中你會以為自己很風趣,自己的人生也十分趣味。

    不過,他絕不是那種社交人物。在學校里,他只和我一個人熟。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像他這麼一個腦筋好、口才好的人,不往外頭那一片廣大的世界發揮他的能力,卻自足於我們這小小的三人世界。我也不明白他為什麼選擇我作他的朋友。因為再怎麼說,我都是既平凡又不起眼,只喜歡一個人看看書、聽聽音樂。並沒有木漉那種隨時驅走冷場、取悅他人的才幹。但儘管如此,我們還是一拍即合,馬上成了好朋友。他的父親是個牙醫師,出了名的醫術好、收費高。  

    “這個星期天,要不要和我們一起約會呀?我的女朋友念女校,她會帶可愛的女孩來唷!”一認識,木漉立刻對我說。我也立刻答應。如此這般,我才認識直子。

    我、木漉、直子,我們的三人約會於是頻繁了起來。但只要木漉離開座位,我和直子便立即僵住了。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事實上,我和直子之間並沒有共通的話題。沒奈何,我們只得默默地喝水,或是開始撥弄桌上的東西,靜靜地等木漉回來。木漉一回來,又繼續聊下去,直子不愛說話,而我又是個比較喜歡當聽眾的人,兩人單獨相處時我總覺得有些不自在。並不是合不來什麼的,只是無話可說。

    在木漉的喪禮過後兩個禮拜,我曾和直子碰過一次面。我們約好在咖啡店碰頭談點事情,談完之後就不知該說些什麼了。我試著找了幾個話題和她聊,但總是說到一半就接不下去了。而且直子在說話時總是多所設防。我老覺得她似乎對我有些不高與,只就不知道原因何在。之後,我便和她分手了,直到再次在中央線的電車中相遇為止的一年當中,我們不曾再見過面。

    我想,直子之所以對我不高與,會不會是因為最後一個和木漉見面說話的人是我而不是她?這麼說也許並不很妥當,但我似乎能理解她的心情。倘若可能,我情願當時是她而不是我,然而事已至此,再怎麼想也是枉然。  

    在五月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剛吃完中飯,木漉便邀我翹掉下午的課,一起去玩撞球。

    我對下午的課也是沒啥興趣,兩人於是走出校門,晃呀晃的下了坡路往港口方向走去,然後走進一家撞球俱樂部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贏得相當輕鬆,木漉便突然認真了起來,贏了其餘三局。按照事先的約定,我付了錢。奇的是,打球時他居然一句玩笑話也不說。結束之後,我們各抽了一支菸。

    “你今天怎麼這麼嚴肅呢?”我問道。

    “我今天不想輸嘛!”木漉滿足地笑道。

    就在當天晚上,木漉死在家中的車庫裡,他將橡皮管接到N360的排氣管上,再用橡膠膠帶封死窗口,然後便發動引擎。我不知道究竟花了多久時間他才死去。

    總之,一直等到他的雙親探過親戚的病回家,將車庫門打開放車子時,才發現他早已氣絕。當時車上的收音機還開著,雨刷上夾著一紙加油站的收據。

    沒有遺書,也想不出他的動機。由於我是最後一個見到他的人,警察便把我調去問話。

    我對問話的警官說,我完全看不出他有什麼異樣,他和平日沒什麼不同。  

    警官對我和木漉似乎都沒有好印象。他大概是覺得翹課去玩撞球的高中生會鬧自殺,根本不足為奇罷!結果就只在報上登了個小方塊,事情便糙糙結束了。那輛紅色的N360也被處理掉了。而木漉在教室里的座位上則放了好一陣子的白花。

    從木漉死後,到高中畢業為止的這十個月之間,我發現我很難在周遭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定位。我是有個女朋友,也和她上過床,但也維持不了半年。我從來都不曾對她動過情。

    後來,我選了一所比較容易進去的東京私立大學考,之後就渾渾噩噩地進去念了。臨行前,那女孩一直要我打消主意,但我當時只一心想離開神戶。到另一塊陌生的土地上開始我的新生活。

    “我已經和你有過關係了,所以你就不理我了是不是?”她哭道。

    “沒的事。”我說。我只是想離開這個地方而已,但她卻不能諒解。於是我們便分手了。在開往東京的新幹線上,想起了她的種種好處,覺得自己實在過份,不禁有些後悔,但眼看著木已成舟,我只好下定決心忘了她。

    到了東京,住進宿舍,開始我的新生活時,我知道只有一件事是自己該做的。

    亦即凡事都不能想得太深,凡事和自己之間都必須保持適當的距離。我決定將過去的一切忘得一乾二淨,忘了那鋪著綠氈的撞球檯,紅色的N360、座位上的白花,還有從火葬場那高聳的煙囪冒出來的煙、警察局的審問室里那個厚重的文鎮,這一切的一切都要忘掉。剛開始的時候進行得還算順利,但不論如何努力想忘掉,我心中總是還殘存著一種朦朧而彷佛空氣一般的凝塊。隨著時光的流逝,那凝塊漸漸地形成了一種單純、清楚的形狀。我現在可以用一句話來替代這個形狀了,也就是底下這句話。  

    死不是生的對立,而是它的一部分。

    將它替換成文字就顯得俗氣多了,但對於當時的我而言,我所感受到的並不是文字,而是一種空氣的凝塊。死,它存在於文鎮裡面,存在於撞球檯上面四個並排的紅、白色球里。

    我們一邊慢慢地將它吸進肺里,像是吸細小的灰塵一般,一邊過活。

    在那之前,我將死看成是一種和生完全迥異的東西。死,就是“總有一天,死會緊緊的箍住我們。但是反過來說,在死箍住我們之前,我們是不會被死箍住的”。我一直覺得這是最合乎邏輯的思考方式。生在這頭,死在那頭。而我是在這頭,不是那頭。

    然而自從木漉自殺的那個晚上開始,我無法再把死(還有生)看得那麼單純了。死已不再是生的對立。死早已存在於我的體內,任你一再努力,你還是無法忘掉的。因為在五月的那個夜裡箍住木漉的死,也同時箍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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