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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上到一半,正當教授在黑板上白描希臘劇的舞台裝置的圖案時,門再一次被打開,兩個戴著頭盔的學生走了進來。彷佛兩人一組的相聲似的,一個長得瘦瘦高高、膚色白皙,另一個則矮矮胖胖、膚色黝黑,還蓄著不挺相配的鬍子。高個子抱著一堆傳單,矮個兒則走到教授那兒,告訴他說剩下來的時間希望能讓大夥兒討論,因為還有比希臘悲劇更嚴重的問題已經蔓延到全世界了。那根本就不是要求,只是通告而已。教授於是回答說,他不知道眼前的社會還存在著比希臘悲劇更嚴重的問題,不過反正多說無益,就隨便他們好了。說著便抓住桌緣放下腳,然後拿起手杖,一跛一跛地踱出教室。
當高個子在分發傳單時,矮個子就立在講台上發表演說。傳單上用一種能將所有事物單純化的簡潔字體寫著:“粉碎虛假的校長選舉”“集結全力支持第二次全校罷課”“痛斥日帝=工學協同路線”,立論是相當冠冕堂皇,內容也沒有什麼問題,但就是裡頭的文章一點說服力也沒有。既沒有令人折服的地方,也沒有煽動性。矮個子的演說也好不到哪兒去,根本是老調重彈。旋律不變,變的只是歌詞罷了。我覺得這夥人真正的敵人其實並不是國家權力,而是缺乏想像力。
“我們走吧!”阿綠說道。
我點點頭,站起身來,兩人便一同走出教室,就要踏出去時,矮個子對我說了些話,但不知道他到底在說些什麼。阿綠則向他揮揮手,道了聲再見。
“喂!我們算不算反革命呀?”走出教室,阿綠對我說。“如果革命成功的話,我們會不會被吊在電線上呢?”
“在吊死之前我想先吃午飯。”我說。
“對了。我要帶你去一家餐廳,雖然有點遠,可能要花一點時間,要不要緊?”
“好哇!反正下午兩點才上課嘛!”
阿綠於是領著我搭上巴士,直驅四谷。這家店位於四谷靠里側的地方,是一家便餐店。
我們坐下後,還來不及開口聊些什麼,用朱紅漆的方盒裝著的當日便餐和熱湯就送過來了。
這家店的確值得專程大老遠搭巴士來吃。
“蠻好吃的!”
“是呀!而且又很便宜。上高中時,我常到這兒來吃中飯哩!對了,我的學校就在這附近。學校管得很嚴,我們可都是偷偷來的。一旦被抓到在外頭吃飯,就會被退學呢!”
一摘下太陽眼鏡,阿綠的眼睛看起來比前些天困多了。她一會兒撫弄左手腕上的一隻細細的銀手環,一會兒又用小指指尖搔眼尾。
“困了?”我說。
“有點兒。昨晚沒睡飽。忙這個忙那個的,不過不要緊,別在意。”她說。
“前幾天真不好意思,因為突然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辦,而且是當天一早才發生的,我也無可奈何。本來是想打電話到餐廳去的,可是又把店名給忘了,也不知道你家的電話號碼。
你等了很久吧?”
“沒關係啦!我反正閒得很。”
“這麼閒呀?”
“閒到可以分給你一些時間,讓你好好地睡一覺哩!”
阿綠托著腮,一邊盯著我,一邊笑了起來。“你真的很親切呢!”
“不是親切,只是很閒而已,”我說道。“不過那天我也打了電話到你家,你家人說你到醫院去了。到底怎麼回事呀?”
“打到我家去?”她微微地蹙著眉說道。“你怎麼會知道我家的電話號碼?”
“當然是到學生課去查的呀!誰都查得到嘛!”
她點了點頭,隨即轉去撫弄手環。“是呀!我怎麼沒想到?也可以到那兒查你家的電話號碼嘛!唉!下次再告訴你醫院的事好了,今天我不想說。對不起啦!”
“沒關係。我其實不該多問的。”
“哦!沒這回事。只是我現在有點累,就像淋了雨的猴子一樣。”
“回家睡覺好了!”我建議她。
“我還不想睡。我們去散步吧!”阿綠說道。
阿綠將我領到她的母校去。這所高中距四谷車站步行並不算遠。
從四谷車站走過時,我忽然憶起了和直子的那一段漫無目的地踱步的日子。說起來,一切都是從這兒開始的。我突然覺得,倘若五月的那個星期天我沒有在中央線的電車上遇見直子的話,我的人生將會大大地不同吧!然而旋即,我又覺得就算不曾遇見她,結果大概也一樣吧!我們那時大概是註定要遇見的,即使不在那兒遇見,也會在別的地方!沒有什麼理由,我就是這麼覺得。
我和小林綠在公園的長椅子坐下,遠眺阿綠母校的建物。上頭爬滿了長春藤,屋檐上有幾隻鴿子歇在那兒。建物看上去古意盎然。院子裡也還種了高大的橡樹,樹旁有白煙裊裊升起。在夏末的陽光中,白煙更顯迷濛。
“渡邊,你知道那是什麼煙嗎?”阿綠突然問道。
我說我不知道。
“那是燒衛生棉的煙。”
“真的?”我說。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生理用衛生棉、脫脂棉,那一類的東西。”阿綠笑道。“因為是女校嘛!大家都把那種東西往廁所的垃圾筒丟呀!校工就全收攏過來,放進焚化爐去燒。煙就是燒出來的。”
“聽你這麼一說,那煙看起來倒是挺壯觀的。”我說。
“是呀!我從教室望出去時也這麼想呢!覺得很是壯觀。我們學校的初中和高中合計,大約將近有一千個女生。去掉還沒有來經的女生的話,還有九百人左右,就算當中只有五分之一的人來經,那也有一百八十個人了。也就是說,一天當中有一百八十人份的衛生棉被丟進垃圾筒里。”
“大概吧!我也不大會算。”
“嚇人吧!一百八十人份唷!將這些東西收進焚化爐去燒,不知道是什麼感覺?”
“不知道。”我說。我怎麼會知道?而後,兩人盯著那縷白煙好一會兒。
“我其實並不想念這所學校的。”阿綠輕輕地搖頭說道。“當初我是想念普通的公立學校,就是一般人念的那種普通的學校,可以輕鬆愉快地渡過青春年華。可是我爸媽為了面子,就要我念這兒。你知道的,只要你小學成績好的話,就會有這種事了。老師會說,這小孩成績很好,該念這兒。所以找就念了。念了六年,我居然還是不喜歡這兒。每天盡想著要早點畢業離開呢!不過,我雖然這麼厭惡這地方,畢業的時候都還領全勤獎呢!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我說。
“因為我太厭惡這個學校啦!所以我從來不請假。我才不認輸哩!當時覺得自己只要一認輸就完了,怕自己只要一認輸,便會就此一路輸下去。就算發燒三十九度,我也爬著去學校!老師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還硬著頭皮跟他說不要緊哩!後來我拿到了全勤獎狀和一本法文辭典,也因此,上大學時我便選了德文系。因為我不想欠這所學校人情呀!我說的可是真的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