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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冬之後,我在新宿一家小小的唱片行打工。待遇雖不很好,但工作輕鬆,而且一個星期只輪三天夜班,買唱片又可以打折,不算是個壞差事。耶誕節時,我就買了一張亨利曼西尼的唱片送給直子,裡頭有一首“DearHeart”是直子最愛聽的歌。我親手包裝並系上一個紅蝴蝶結。直子也送我一雙她自己打的毛線手套。大拇指的地方打得有點短,但還是很暖和。

    “對不起!我真不中用!”直子紅著臉,略帶腆地說道。

    “不打緊的。你看!我還不是戴得很好?”我戴上手套展示給她看。

    “不過,這麼一來你就再也不用把手插進外套的口袋裡了。”直子說道。

    那個冬天直子沒有回神戶。我因為打工要到年底才結束,結果便也一直待在東京。回神戶既沒有什麼有趣的事,也沒有什麼人想見的。過年時,宿舍的餐廳沒開,我就到她的住處去吃飯。我們烤餅吃,又做了一些簡單的煮年糕。

    一九六九年一月到二月之間的確出了不少事。

    一月底,“突擊隊”發高燒近四十度,整天躺在床上,我因此誤了好幾次和直子的約會。當時我好不容易才弄到兩張某場音樂會的招待券,邀了直子一道去,曲目是直子最喜歡的布拉姆斯第四號交響曲,她也期待了許久。可是“突擊隊”在床上難過得翻來覆去,彷佛立刻就會死了似的,我不能就這麼丟下他不管,自個兒出去玩。可是找不到一個好事的人能替我照顧他。我只得買來冰塊,將幾個塑膠袋套成一個,裝進冰塊做成冰袋,然後冷卻毛巾幫他擦汗,幫他換襯衫,每個鐘頭還得量一次體溫。整天下來,高燒始終不退。沒想到第二天一早,他卻一骨碌爬起來,像個沒事人一樣開始做起體操來了。一量體溫,竟回復到三十六度二。人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真是奇怪!我從來沒有發過高燒呀!”“突擊隊”說道。那口氣聽來倒像是我的錯似的。

    “可是你的確是發高燒啦!”我突然頭痛了起來。跟著我便展示了那兩張為了他發燒才作廢了的招待券給他看。

    “還好只是招待券而已。”“突擊隊”說道。當下我是很想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機從窗口丟下去的,但因為頭痛,只好又鑽回被窩睡覺了。

    二月里下了好幾場雪。

    二月底,由於一點芝麻小事,我和住同一層樓的舊生吵架,還出手打了他。他的頭因此撞上了水泥壁。所幸只是一點輕傷而已,而且永澤也幫我料理了善後。但我還是被叫到舍監那兒去聽訓。從那以後,我的宿舍生活就不怎麼愉快了。

    就這樣,第一學年終了,春天到來。我有幾個學分沒拿到,成績平平。大部分都是C或D,B只有幾個。直子則全部通過。四季已然交替了一回。

    四月中旬,直子滿二十歲。我是十一月生的,她等於大我七個月左右。直子滿二十歲了,我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我總覺得不論是我,或是直子,都應該在十八、十九之間來來去去才對。十八,接著十九;十九,接著十八這樣我才能接受。但是她已經滿二十歲了。然後,秋天一到我也會滿二十歲。只有死去的人永遠都是十七歲。  

    直子生日那天下雨。下課後,我在附近買了蛋糕,跟著搭電車到她的住處。因為我曾對她說過既然滿二十歲了,還是稍微慶祝一下好了。我想如果換作是我的生日,我也會希望這麼做吧!孤伶伶地過二十歲生日的滋味一定不好受。這一天的電車不但擠,又晃得厲害。蛋糕晃到直子的屋子裡時,已形同古羅馬露天劇場的遺蹟一般殘缺不全了。不過,我們還是用火柴點燃二十支準備好了的蠟燭,然後又拉上窗,關掉電燈,這麼一來,果然就像個有模有樣的生日。直子還開了一瓶酒。我們一面喝酒,一面吃蛋糕,非常簡單的一餐。

    “滿二十歲聽起來真有些怪異呢!”直子說道。“我根本就還沒作好準備嘛!真怪!好像是被人從背後推上去一樣!”

    “我還有七個月,可以慢慢準備哩!”我笑道。

    “真好!還是十九歲。”直子羨慕地說道。

    一邊吃,我便一邊說起“突擊隊”買新毛衣的事。本來他只有一件毛衣(是件藍色的高中校服),現在總算有兩件了。新毛衣相當可愛,上頭有一隻紅、黑相間的鹿。毛衣本身是好看沒錯,但只要見他穿著走路時,大夥兒都忍俊不住。而他卻一點也不懂大夥兒為什麼要笑。  

    “喂!渡邊,有什麼不對嗎?”他問道。在餐廳里,他和我比鄰而坐。“我臉上沾了東西嗎?”

    “沒有哇!沒什麼不對的呀!”我強自壓抑著。“不過,這件毛衣倒真是不錯嘛!”

    “謝謝!”“突擊隊”笑得很開心。

    聽了這些事,直子非常興奮。“我想見他!一次就好了!”

    “不成!你一定會笑出來的。”我說。

    “真的會笑出來嗎?”

    “我敢打賭。連我這種每天和他在一起的人,有時都還會忍不住笑出來哩!”

    餐畢,兩人收拾過餐具,便坐在地板上一面聽音樂一面喝剩下的酒。我一杯都還沒喝完,直子就已經喝了兩杯。

    這天直子出奇地話多。她談起小時候,也談起學校和家庭。而且不論是那一樁,都像一幅工筆畫一般說得極其詳細。我一邊聽,一邊由衷地佩服她的記憶力。  

    然而漸漸地,我注意到她的話里包含著某種東西。那種東西很是怪異,它非但不自然,而且還扭曲著。每一個話題聽起來是都頗嚴整、有條理,但連接話題的方式卻十分奇特。A話題在不知不覺中成了包含A的B話題,不久又成了包含B的C話題,這變化始終不輟,沒個了時。剛開始我還會適時地應和幾句,漸漸地也作罷了。我改放唱片,一張完了,便移開唱針再放下一張。全都放過之後,便又從頭開始。唱片總共也不過六張,從第一張“Sergeantpepper'slonelyheartsclubband”到最後一張“WaltzforDebby”,成一循環。

    而窗外的雨仍未停歇,時間慢慢地流去,直子依舊繼續唱獨角戲。

    我發現直子說話的方式之所以不自然,是因為她一直很小心地在迴避一些重點。不用說,木漉也是個重點,但我覺得她所迴避的不只是這個。她心裡藏著幾件事不願說出來,只不斷地描述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不過,這還是直子第一次如此專注地說話,我便讓她一直說下去了。但是當時針指著十一的時候,我開始有些不安了。直子已經說了四個多鐘頭,不曾停下來過。我因為牽掛著最後一班電車和宿舍關門的時間,便找了一個適當的時機,插嘴說道。

    “我該走了,就快沒車子坐了。”我一邊看表。

    可是直子彷佛沒聽見我的話似的。或者是聽見了,但不了解我的意思。她停了一下,立刻又接下去說。沒奈何,我只好又坐下去,將第二瓶酒剩餘的解決掉。她既然想說話,就讓她說下去好了。電車、宿舍,所有一切我都隨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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