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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會寫信給直子,我在信中只寫美好和愉快的事物。關於糙的香味、舒暢的春風、月光、電影、喜歡的歌、感動的書之類。當我重諦那些內容時,我自己也覺得安慰。我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何等美好的世界中啊:於是我寫了好幾封這樣的信。然而直子或玲子都沒回信給我。
我在做兼職的餐廳認識一個叫伊東的打工學生。和我同年,我們時常在一起聊天。他在美術大學念油畫系,為人老實,沈默寡言,我們認識了一段時間才開始交談的。我們放工後,到附近的咖啡室喝喝啤酒,天南地北地聊。他喜歡看書聽音樂,我們通常都聊這些。伊東長得碩長俊秀,對於當時的美術大學男生來說,他的頭髮算短了,而且衣著清潔。他說得不多,但有正當嗜好和想法。喜歡法國小說,偏愛喬治巴泰爾和波里斯維安的作品,音樂方面則常聽莫札特和拉維爾。他和我一樣,正在尋找在這方面烹氣相投的朋友。
他曾招待我去他自己的寓所。位於井之頭公園後面的別致平房公寓,屋裡放滿畫材和畫框。我說我想看看他的畫。他說不好意思,畫得不好,不想讓我看。我們喝看他從他父親那裡倫愉帶來的芝華士威士忌,用炭爐烤魚吃,聽卡沙德修斯演奏莫札特的鋼琴協奏曲。
他出生於長崎,把情人留在故鄉出到東京來念書。每次回去長崎都會跟她上床,不知何故最近相處得不太融洽,他說。
“你也多少了解女孩子啦。”他說。“女孩子到了二十或二十一時。突然開始具體地考慮許多事情,變得非常現實了。以前覺得她很可愛,現在看起來既庸俗又憂鬱了。一見到我,通常親熱之後,就會問我大學畢業後怎麼打算。”
“你打算怎樣?”我也問。
他一邊啃魚一邊搖頭。“我能怎樣打算?沒得打算呀,油畫系的學生。如果考慮前途的話,誰也不會念油畫了。因為讀完油畫系出來的人,連飯也沒得吃。於是她叫我回長崎當美術老師。她準備當英語教師哪。哀哉!”
“你已經不那麼愛她了,是不?”
“大概是吧。”伊東承認了。“何況我根本不想當什麼美術老師:我不想像猴子般教那些吵吵鬧鬧又沒教養的中學生晝晝,然後這樣終了一生。”
“為了雙方看想。是不是跟地分手比較好?”我說。
“我也這樣想,可是說不出口呀。我覺得對不起她。因為她認定要跟我結婚。如果對她說我們分手吧,我已經不受你了之類的話,實在說不出來。”
我們不加冰塊,干喝芝華士威士忌。吃完烤魚,就把黃瓜和西芹菜切細,沾味當來吃。
吃黃瓜時發出刪刪聲,令我想起阿綠的父親。接看想到失去阿綠,我的生活變得何等無味可厭,不由難過起來,不知不覺間,原來她的存在已在我心中逐漸膨脹。
“你有沒有情人?”伊東問。
我作個深呼吸才答說:“有是有的,但有一些隱情,她現在離我很遠。”
“可是心靈相通,是不?”
“但願如此。若不這樣想就沒得救了。”我半開玩笑地說。伊東很平靜地說起莫札特的長處。就如鄉下人熟知山路一樣,他也熟知莫札特音樂的精華所在。他說他父親很喜歡莫札特,所以他從二歲起就聽了。我對古典音樂所知並不詳細,但是一邊聽他解釋“這個部分”、“怎樣?這裡”之類,一邊傾聽莫札特的協奏曲時,的確覺得心平氣和起來。這是很久已沒有的感覺。我們望看俘在井之頭公園上空的上弦月,喝完最後一滴芝華士威士忌。美味無比的酒。
伊東叫我留下來過夜,我以有事婉拒了他。謝謝他的威士忌之後,九點以前離開他的公寓,回家的路上打電話給阿綠。稀罕地,阿綠親自接電話。
“對不起。現在不想跟你講話。”阿綠說。
“我知道,因為聽過好多次了。可是,我不想就這樣結束我和你的關係,你真的是我少數的朋友之一,不能見你真的好難受。我幾時才能跟你說話?至少應該告訴我這個吧!”
“到了適當時候。我會主動找你的。”
“你好嗎?”我問。
“還好。”她說,然後掛斷電話。
五月中旬,玲子寄來一封信。
“謝謝你定時來信。直子歡歡喜喜地讀了,我也借來看了。我看你的信,不介意吧曰抱歉好久沒寫信給你了。老賀說,我也有疲倦的傾向,而且沒什麼好消息可說的。直子的情形不太好。前些時候,直子的母親從神戶來,和我、直子、專科醫生四個人一起交談了許多,最後達成協議,暫時把她轉去專科醫院進行集中治療,看看結果再回來這裡。直子也希望留在這裡治病,我也捨不得和地分開,而且擔心她。可是坦白地說,在這裡逐漸不容易控制她了。平時沒什麼事,但她經常情緒很不穩定,那種時候我們不能離開她半步,因為不曉得會發生什麼。直子有嚴重的幻聽,她把一切關閉起來,鑽入自己的牛角尖。
因此我也認為直子暫時進去適當的醫院接受治療是最好的事。雖然遺憾,但沒辦法。就如以前告訴過你的,耐心等待最要緊。不要放棄希望,把糾纏的線團逐一解開。不管事態看起來如何絕望,一定可以找到線頭的。周圍縱然黑暗,只好靜觀其變,等候眼睛適應那種黑暗了。
當你收到這封信時,直子應該移送到那間醫院去了。聯絡得太遲,我也覺得抱歉,可是許多事情都是匆匆忙忙豆乾燥,雙眼塌陷,瘦削的臉上出現莫名其妙的污跡和傷痕。看上去就像一個剛從黑暗的洞底爬上來的人,仔細一看,確實是我。
那段時間我走的是出陰海岸,大概是鳥取縣或兵庫縣的北海岸一帶。沿看海岸走起來很輕鬆,因為沙灘上一定有可以睡得舒服的地方。我把木頭收集起來升火,烘烤從魚店買來的魚乾吃。然後喝看威士忌,豎起耳朵聽cháo聲想直子。她死了,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這是何等奇異的事。我還是無法領會那個事實。我也無法相信那個事實。盡避我親耳聽見釘子打在她棺陋上的聲音,但我就是不能接受她已歸回虛無的事實。
我對她的記憶太過鮮明。她的口輕輕里著我的陰精,頭髮搭在我的下腹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她的體溫、呼吸和手指的觸覺,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就像五分鐘前發生的事一樣。我彷佛覺得直子就在我旁邊。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她。可是,她不在那兒。她的肉體已經不在這個世界的任何地方了。
在睡不著的夜晚,我會回想直子的各種風姿。我不能不想,在我體內債存了太多對她的回憶,只要撬開一點空隙,那些記憶就會一個接一個地跳出來,而我恨本不能阻止它們往外湧出。
我想起那個下雨的早晨,她穿看黃色雨斗蓬清掃鳥屋,搬飼料袋的情景。想起潰不成形的生日蛋糕。直子的眼淚弄濕我衣衫的觸覺。對,那一夜也下看雨。冬天時,她穿看駱駐絨大衣走在我旁泄。她時常戴髮夾,時常用手摸髮夾。經常用一雙清澈的眼睛凝視我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