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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喜歡!”我答道。
“那我可不可以拜託你兩件事?”
“三件都可以!”
直子笑著搖頭。“兩件就可以了。兩件就夠了!第一件,我希望你明白,我非常感激你能夠到這兒來和我碰面。我非常高與,算是——得救了。也許你看不出來,但這是事實。”
“我還會再來呀!”我說。“那另外一件事呢?”
“我希望你永遠記得我。永遠記得我這個人,我曾經在你身邊。”
“我當然會永遠記得。”我答道。
她一言不發地走到前頭去。透過樹梢she進來的秋日陽光,在她的肩頭上熠熠跳躍著。我又聽到了狗叫聲,似乎比剛才更近了。直子爬上一處如小丘般的坡,走出松林,然後快步跑下坡去。我跟在她身後約兩、三步的距離。
“到這兒來啦!那口井說不定就在那邊喲!”我在她背後喊。直子於是站住腳,一面笑一面輕輕地抓住我的手腕。我們便並肩走完剩下的路。
“你真的會永遠記得我?”她輕聲問道。
“永遠記得,”我說道。“我怎麼忘得了?”
儘管如此,這份記憶的確是已經離我遠去,我已經忘掉太多事了。像現在,一邊回憶一邊寫,就常會教我陷入一種不安的情緒。因為我擔心自己也許會將最重要的記憶遺漏掉。說不定,這回憶早已在我體內的哪方陰暗的“記憶邊疆”里化作春泥了呢!
但同無論如何,現在我所要寫的,就是我所有的記憶了。我緊擁著這已然模糊,而且愈來愈模糊的不完整的記憶,敲骨吸髓,盡我所能地寫這篇小說。為了信守對直子的承諾,除了這麼做,我沒有別的法子。
更早以前,在我還算年輕,記憶仍然鮮明的時候,我曾有幾回試著想寫直子。可是當時我卻一行也寫不下去。我當然明白,只要能寫出冒頭的一行文字,便能順暢地將她寫完,但不管怎麼努力,第一行就是寫不出來。一切是如此鮮明,教我不知從何為起。這就好比說,一張畫得太詳細的地圖有時反而派不上用場一樣。不過,現在我總算懂了。原來——我想——只有這些不完整的記憶、不完整的思念,才能裝進小說這個不完整的容器里。而且,有關直子的記憶在我腦中愈是模糊,我便愈能了解她。我現在也想通了她叫我不要忘記她的道理了。直子當然也知道。她知道總有一天,我腦中的記憶會漸漸褪色。也因此,她非得一再叮嚀不可。
“我希望你永遠記得我,永遠記得我這個人。”
想到這兒,我就覺得非常難過。因為直子從來不曾愛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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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好友之死
很久以前,大約是二十年前,我曾在一幢學生宿舍里住過。當時我十八歲,才剛上大學而已。爸媽擔心我一來在東京人生地不熟,二來又是頭一次離家,所以幫我找了這個宿舍。
這兒不但供應三餐,而且設備齊全,兩老都覺得,即使是一個年僅十八歲的初出茅廬的少年,也應該能夠適應才是。當然,錢也是個因素。住宿舍的花費要比一個人過活便宜得多了,因為你只要準備好棉被和檯燈,其他的就都不必買了。如果可能,我自然希望一個人租個公寓,過得舒服自在一些,不過,一想到私立大學的入學金、學費,還有生活費,我就不好意思開口了。何況,只是找個地方棲身而已,並不需要太講究。
這幢宿舍位在東京都內一個視野良好的高台上。占地很廣,四周還圍著高高的石牆。一進大門,迎面便是一棵高大的櫸樹聳立在那兒,樹齡少說也有一百五十年。站在樹底下仰頭一看,天空都教綠葉給遮得無間無隙。
水泥道是繞著這棵巨樹的,之後才成一直線穿過院子。院子的兩側分踞兩棟三層樓高的水泥建物,平行並排。這種大型建有許多窗子,看上去總給人一種像是由公寓整修而成的監獄,或是由監獄整修而成的公寓的感覺。不過絕對不會有不潔或陰暗的印象。從敞開的窗子你可以聽見收音機的聲音。而且每一個房間的窗都是辱白色,就算曬了太陽也看不出褪色的痕跡。
從水泥道上往前直走,迎面是一棟二層樓建,正是本都。一樓是餐廳和大型公共澡堂,二樓則有禮堂和幾個會議室,甚至也有貴賓室,就是不知道到底是用來做啥的。本部旁邊是第三棟宿舍,也是一棟三層樓建。院子很大,綠色的糙皮上有台水車溜溜地轉來轉去,陽光在車子上閃閃發亮。而本部後面,則是一塊棒球和足球兼用的場地和六個網球場。設備的確是盡善盡美。
整個學生宿舍只有一個基本的疑點。它的經營者是一個以某極右派人士為中心的財團法人,而它的經營方針這自然是我個人主觀的看法扭曲得相當蹊蹺。你只要翻翻住宿手冊和宿舍條規就能知道個大概了。“教育的基本方針在於為國家培育有用的人才”,這是宿舍的始創本意。許多財界人士表面上是出於贊同才捐出個人財產,但實際上的用意則曖昧模糊,和這社會上的其他團體沒有兩樣。沒有人知道他們真正的目的。有人說這只是單純的避稅對策,也有人說是一種沽名釣譽的行為,更有人說他們是藉口蓋宿舍,目的只是想把這塊一等土地以類似詐欺的方式弄到手而已。還有人說,其實都錯了,真正的用意要更複雜得多了。
他說,經營者是打算以住宿生為班底,組成一個政經界的地下派系。不過,事實上宿舍里確實有個特權集團,專門吸收住宿生中的佼佼者為團員。詳細的情形我雖不很清楚,但我知道他們每個月都要召開好幾次的研究會,經營者也參與其中。聽說只要加入為團員,將來便不愁沒有工作。眾說紛雲,我實在也無法判斷究竟孰是孰非,但這些說法有一個共通點,即“反正這鬼地方是有些蹊蹺的”。
儘管如此,從一九六八年春到七Ο年春的兩年,我就都在這個“有些蹊蹺”的宿舍度過。要是有人問我,為什麼能在這種“蹊蹺”的地方過了整整兩年,我也答不上來。如果只是過過單純的日常生活的話,管他是右派也好,左派也好,是偽善也好,偽惡也罷,對我來說根本沒有什麼差別。
每天一早,莊嚴的升旗典禮便揭開一整天宿舍生活的序幕。當然也播放國歌。
就好比說進行曲離不開體育報導一樣,國歌自然也離不開升旗典禮。升旗台就安置在院子的正中央,不管從那一棟的宿舍窗口都看得見。
主持升旗典禮的是東宿舍(我住的宿舍)的舍監。他長得高頭大馬,目光銳利,年紀約在六十歲左右。滿頭怒發混雜著幾許白髮,曬黑了的脖子上有道長長的傷痕。聽說他是陸軍中野學校出身,但不知是真是假。在他身邊有個彷佛是升旗幫手的學生,沒有人知道這個學生的來歷。他理了個小平頭,老是穿著學生制服,也不知道他姓啥叫啥,住哪個房間。我從不曾在餐廳或澡堂里遇過他,是否真是學生也不知道。不過因為他總是穿著學生制服,想來大概是學生吧。否則實在也猜不出來會是什麼人。和“中野學校”先生不同,他長得矮矮胖胖,膚色白皙。就是這麼一對寶,每天早上六點準時在宿舍的院子裡升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