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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沙發上東看西看的時間裡,我意識到這房間正是我長期尋求的場所。我無疑是在尋找仿佛世界凹坑那樣靜謐的地方,可是迄今為止那只是個虛擬的秘密場所。那樣的場所居然實際存在於某處,對此我還不能完全信以為真。我閉目合眼,大口吸氣,於是它像綿軟的雲絮駐留我的心間。感覺妙不可言。我用手心慢慢撫摸套著奶油色外罩的沙發,之後站起身走到豎式鋼琴跟前,打開琴蓋,十支手指輕輕放在微微泛黃的鍵盤上,又合上琴蓋,在帶有葡萄花紋的舊地毯上來回踱步。我拉了拉開窗關窗用的舊拉杆,擰亮落地燈,熄掉。一幅一幅看牆上掛的畫。然後重新坐回沙發,開始接著看書,把注意力集中在書上。
到了中午,我從背囊中掏出礦泉水和飯盒,坐在臨院的檐廊上吃午飯。各種各樣的鳥兒飛來,從這棵樹飛到那棵樹,或飛下池畔飲水或梳妝打扮。有的鳥從未見過。一隻蠻大的褐色貓剛一露頭,鳥們便慌慌張張飛起。而貓對鳥不屑一顧,只顧在踏腳石上悠然自得地曬太陽。
“今天學校放假?”回閱覽室前再次存放背囊時,大島問道。
“不是放假,但我自己決定休息一段時間。”我字斟句酌地回答。
“拒絕上學?”
“或許。”
大島別有意味地注視我:“或許?”
“不是拒絕,只是決定不去。”我說。
“只是不動聲色地、自發地終止上學?”
我點頭。我想不出該如何回答。
“按柏拉圖《盛宴》中阿里斯托芬的說法,遠古神話世界裡有三種人。”大島說,“這個知道?”
“不知道。”
“古時候,世界不是由男和女、而是由男男和男女和女女構成的。就是說,一個人用的是今天兩個人的材料。大家對此心滿意足,相安無事地生活。豈料,神用利刀將所有人一劈兩半,劈得利利索索。結果,世上只有男和女,為了尋找本應有的另一半,人們開始左顧右盼,惶惶不可終日。”
“神為什麼做那樣的事情呢?”
“把人一劈兩半?這——,為什麼我也不知道。神幹的事情基本上都讓人捉磨不透。動不動就發脾氣,又有時過於——怎麼說呢——理想主義的傾向。若容我想像,大概類似某種懲罰吧,就像《聖經》上的亞當和夏娃被趕出伊甸園。”
“原罪。”我說。
“對,原罪。”大島把長鉛筆夾在中指和食指之間,保持平衡似的緩緩晃動,“總之我要說的是,人一個人生存是很不得了的事。”
我折回閱覽室,繼續看《小丑阿布·阿爾·哈桑的故事》,但無法把注意力集中到書上。男男和男女和女女?
時針指在兩點,我放下正在看的書,從沙發上起身,參加建築物參觀團。擔任嚮導的叫佐伯的人是一位四十五六光景的瘦削的女性。作為那個年代的人,個頭或許算高的了。她身穿藍色半袖連衣裙,外面披一件薄些的奶油色對襟毛衣,姿勢非常得體。長發在後面輕輕束起,相貌顯得典雅和睿智。眼睛漂亮,唇角無時不漾出影子般的淡淡笑意。倒是表達不好,反正感覺上是一種圓滿完結的微笑。它使我想起一小片日光,想起某種只能在有縱深感的場所生成的形狀特別的一小片日光。我居住過的野方家院子裡有那樣的場所,有那樣的日光。我從小就喜歡那塊日光駐腳的位置。
她給我的印象十分強烈而又帶有似曾相識的親切。我想,此人若是自己的母親該有多好。每次見到美麗的(或感覺好的)中年女性我都不由這樣想:此人若是自己的母親該有多好。無須說,佐伯實際是我母親的可能性差不多是零。儘管如此,從理論上說,一點點可能性還是有的。為什麼呢?因為我不知道母親的長相,名字都不知道。也就是說,她沒有理由不得是我的母親。
第5章 在圖書館度過的一天(四)
參加參觀團的,除了我只有從大阪來的一對中年夫婦。太太體態豐滿,戴著高度近視眼鏡。丈夫則偏瘦,髮型就像用鋼毛刷把硬硬的頭髮死活按倒躺下。眼睛細細額頭寬寬,儼然時刻凝望水平線的南方海島雕塑。交談主要由太太開口,丈夫隨聲附和。此外丈夫或點頭或表示讚賞或不時嘟囔一句無法聽清的不連貫的話語。兩人的裝束與其說是來圖書館,不如說像去登山。雙雙身穿到處是口袋的防水馬甲,腳登堅不可摧的系帶皮鞋,頭戴登山帽。那或許是這對夫婦每次外出旅遊時的裝束。不像是壞人。沒覺得此兩人若是自己的父母該有多好,不過得知參加參觀團的並非僅我一人,多少有些釋然。
一開始佐伯介紹了甲村紀念圖書館誕生的原委,內容和大島告訴我的大體一致。建館宗旨是將數代當家人收集的圖書、文獻、書畫向一般人公開,以期對地域文化的發展作出貢獻。以甲村家私有財產設立了財團,財團負責圖書館的經營。根據需要有時也舉辦講演會、室內音樂會等活動。建築物在明治初期原本作為甲村家的書庫兼客房使用,大正時期進行了大規模改建,建成二層樓,裡邊為投宿文人準備的居室也更漂亮了。大正至昭和初期諸多著名人物來甲村家訪問,留下了各自的足跡。為表示他們對允許寄宿的感激之情,歌人留下短歌,俳人留下俳句,作家留下書法,畫家留下畫。
“二樓展覽室里有許多精選的寶貴文化遺產,請諸位參觀。”佐伯說道,“就是這樣,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不是通過地方政府的努力,而主要通過甲村家這樣帶有業餘愛好者性質的無官無位的富人之手培育了豐富的地方文化。就是說,他們發揮了文化活動贊助商的作用。香川縣所以走出許許多多優秀的歌人、俳人,甲村家自明治以來連續幾代在當地為高素質藝術群體的形成和維持傾注心血這一事實也是其背景之一。關於這一令人深感興趣的文化團體的形成緣起和發展,迄今為止已有眾多研究專著、隨想錄、回憶錄出版或發表,那些文獻完好保存在閱覽室之中。如有興趣,敬請翻閱。
“甲村當家人代代都對文藝深有造詣,獨具慧眼,或許是血統所使然。他們區分真偽,僅對真正優秀的人才提供優厚的待遇,僅對高遠的志向加以精心培育。只是——諸位也知道——世間並不存在絕對準確無誤的鑑賞眼光。令人惋惜的是,未受到他們的賞識因而未得到應有待遇的優秀作家也並非沒有。例如同俳人種田山頭火有關的作品,遺憾的是幾乎廢棄一空。據來客簽名薄,山頭火數次在此投宿,每次都有俳句和書法留下,但當家人視為‘無非滿口大話的討飯和尚’而未用心對待,作品多被拋棄。”
“哎呀,可惜啊可惜,”從大阪來的太太不勝惋惜地說,“山頭火若是現在,可就值大錢了。”
“您說的不錯。但當時的山頭火沒沒無聞,也許是沒有辦法的事。不少事情不到日後是無從知曉的。”佐伯微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