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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比什麼都要緊的是,”佐伯聲音沉靜地說,“趁還來得及離開這裡。穿過森林離開,返回原來的生活。入口很快就要關上。你要保證這麼做。”
我搖頭道:“噯,佐伯女士,你還不清楚,哪裡都沒有我可以返回的世界。生來至今,我從不記得真正被誰愛過被誰需求過,也不曉得除了自己能依靠什麼人。你所說的‘原來的生活’,對於我沒有任何意義。”
“可是你還是要返回才行。”
“即使那裡什麼也沒有?即使沒有一個人希望我留在那裡?”
“不是那樣的。”她說,“我希望你返回,希望你留在那裡。”
“但你不在那裡,是吧?”
佐伯俯視著兩手攏住的茶杯:“是啊,遺憾的是我已經不在那裡了。”
“那麼你對返回那裡的我到底希求什麼呢?”
“我希求於你的事只有一項,”說著,佐伯揚起臉筆直地盯住我的眼睛,“希望你記住我。只要有你記住我,被其他所有人忘掉都無所謂。”
沉默降臨到我們中間。深深的沉默。一個疑問在我胸間膨脹,膨脹得堵塞我的喉嚨,讓我呼吸困難。但我終於將其咽了回去。
“記憶就那麼重要麼?”我問起別的來。
“要看情況。”她輕輕閉起眼睛,“在某些情況下它比什麼都重要。”
“可是你自己把它燒掉了。”
“因為對我已沒有用處了。”佐伯手背朝上把雙手置於桌面,一如少女的動作,“噯,田村君,求你件事——把那幅畫帶走。”
“圖書館我房間裡掛的那幅海邊的畫?”
佐伯點頭:“是的。《海邊的卡夫卡》。希望你把那幅畫帶走,哪裡都沒關係,你去哪裡就帶去哪裡。”
“那幅畫不歸誰所有嗎?”
第47章 早已知曉的結果(三)
她搖頭道:“那是我的東西,他去東京上學時送給我的。自那以來那幅畫我從未離身,走到哪裡都掛在自己房間的牆上,只是在甲村圖書館工作後才臨時送回那個房間,送回原來的場所。我給大島寫了封信放在圖書館我的寫字檯抽屜里,信上交待我把這幅畫轉讓給你。那幅畫本來就是你的。”
“我的?”
她點頭:“因為你在那裡。而且我坐在旁邊看你。很久很久以前,在海邊,天上飄浮著雪白雪白的雲絮,季節總是夏季。”
我閉目合眼。我置身於夏日海邊,歪在帆布椅上。我的皮膚可以感覺出粗粗拉拉的帆布質地,可以把海cháo的清香深深吸入肺腑。即使閉上眼睛陽光也閃閃耀眼。濤聲傳來。濤聲像被時間搖晃著,時遠時近。有人在稍離開些的地方畫我的像。旁邊坐著身穿淡藍色半袖連衣裙的少女,往這邊看著。她戴一頂有白色蝴蝶結的糙帽,手裡抓一把沙子。筆直下瀉的頭髮,修長有力的手指。彈鋼琴的手指。兩隻手臂在太陽光下宛如瓷器一般泛著光澤。閉成一條線的嘴唇兩端漾出自然的笑意。我愛她,她愛我。
這是記憶。
“那幅畫請你一直帶在身邊。”佐伯說。
她起身走到窗前,眼望窗外。太陽剛剛移過中天。蜜蜂還在睡。佐伯揚起右手,手遮涼棚眺望遠處,之後回頭看我。
“該動身了。”她說。
我站起來走到她身邊。她的耳朵碰在我的脖頸上。耳輪硬硬的感觸。我把兩隻手掌放在她背部,努力讀取那裡的符號。她的頭髮拂掠我的臉頰。她的雙手把我緊緊抱住,指尖扣進我的脊背。那是抓在時間牆壁上的手指。海cháo的清香。拍岸的濤音。有人呼喚我的名字,在遙遠的地方。
“你是我的母親嗎?”我終於問道。
“答案你應該早已知曉。”佐伯說。
我是知曉答案,但無論是我還是她都不能把它訴諸語言。倘訴諸語言,答案必定失去意義。
“我在久遠的往昔扔掉了不該扔的東西。”她說,“扔掉了我比什麼都珍愛的東西。我害怕遲早會失去,所以不能不用自己的手扔掉。我想,與其被奪走或由於偶然原因消失,還不如自行扔掉為好。當然那裡邊也有不可能減卻的憤怒。然而那是錯誤的,那是我絕對不可扔掉的東西。”
我默然。
“於是你被不該拋棄你的人拋棄了。”佐伯說,“噯,田村君,你能原諒我麼?”
“我有原諒你的資格嗎?”
她衝著我的肩膀一再點頭。“假如憤怒和恐懼不阻礙你的話。”
“佐伯女士,如果我有那樣的資格,我就原諒你。”我說。
媽媽!我說,我原諒你。你心中冰凍的什麼發出聲響。
佐伯默默放開我。她解開攏發的發卡,毫不猶豫地將鋒利的尖端刺入右腕的內側,強有力地。接著她用右手使勁按住旁邊的靜脈。傷口很快淌出血來,最初一滴落在地板時聲音大得令人意外。接著,她一言不發地把那隻胳膊朝我伸來,又一滴血落在地板上。我弓身吻住不大的傷口。我的舌頭舔她的血,閉目品嘗血的滋味。我把吸出的血含在口中緩緩咽下。我在喉嚨深處接受她的血。血被我乾渴的心肌靜悄悄地吸入,這時我才曉得自己是何等的渴求她的心。我的心位於極遠的世界,而同時我的身體又站在這裡,同活靈無異。我甚至想就這樣把她所有的血吸乾,可是我不能那樣。我把嘴唇從她手臂上移開,看著她的臉。
“再見,田村卡夫卡君。”佐伯說,“回到原來的場所,繼續活下去。”
“佐伯女士,”
“什麼?”
“我不清楚活著的意義。”
她把手從我身上拿開,抬頭看我,伸手把手指按在我嘴唇上。“看畫!”她靜靜地說,“像我過去那樣看畫,經常看。”
她離去了。她打開門,頭也不回地走去外面。我立於窗前目送她的背影。她步履匆匆地消失在一座建築物的背後,我依然手扶窗台久久地注視著她消失的地方。說不定她會想起忘說了什麼而折身回來。然而佐伯沒有返回。這裡唯有不在這一形式如凹坑一般剩留下來。
一直睡著的蜜蜂醒來,圍著我飛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似的從敞開的窗口飛了出去。太陽繼續照著。我回到餐桌前,坐在椅子上。桌上她的杯子裡還剩有一點點香味茶,我沒有碰,讓它原樣放在那裡。杯字看上去仿佛已然失去的記憶的隱喻。
脫去新換的T恤,穿回原來有汗味兒的T恤。拿起已經死掉的手錶戴到左腕,把大島給的帽子帽檐朝後扣到腦袋上,戴上天藍色太陽鏡,穿上長袖衫,進廚房接一杯自來水一飲而盡。把杯子放進洗滌槽,回頭打量一圈房間,那裡有餐桌,有椅子,那是少女坐過的椅子——佐伯坐過的椅子。餐桌上有茶沒喝完的杯子。我閉上眼睛做一次深呼吸。答案你應該早已知曉,佐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