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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我說不定再也見不到她了。”

    “情況有可能那樣。”大島想了一下承認道,“我這也是說理所當然的話——事情在實際發生之後才算已經發生,而那往往同外表不一樣。”

    “噯,佐伯到底怎麼感覺的呢?”

    大島眯細眼睛看我:“就什麼而言?”

    “就是說······假如知道再不會見到我,我現在所感覺到的,佐伯也會同樣感覺到嗎?”

    大島微微一笑:“為什麼問我這樣的問題?”

    “我完全弄不明白,所以問你。因為我從未這麼喜歡過需求過誰,也從來沒有被誰需求過。”

    “所以腦袋一片混亂,一籌莫展?”

    我點頭:“一片混亂,一籌莫展。”  

    “自己對對方的那種迫切的純粹的心情,對方是否也同樣懷有,這你是不會曉得的。”大島說。

    我搖頭。“一想到這裡我就萬分痛苦。”

    大島好一會兒什麼也沒說,眯fèng著眼睛望著森林那邊。鳥們在樹枝間飛來飛去。他雙手抱在腦後。

    “你現在的心情我也很理解。”大島說,“儘管如此,那終究是必須由你自己思考、自己判斷的問題,任何人都代替不了。戀愛這東西說到底就是這麼回事,田村卡夫卡君。如果擁有令人吃驚的了不起的想法的是你一個人,那麼在深重的黑暗中往來彷徨的也必是你一個人。你必須以自己的身心予以忍受。”

    大島兩點半開車下山。

    “如果節約一點,那裡的食品應該可以堅持一個星期,屆時我會返回這裡。萬一有什麼情況來不了,我會跟哥哥聯繫,由他補充食品。從他住的地方一個小時就能趕來。我已跟哥哥說過你在這裡了,不必擔心。明白?”

    “明白了。”我說。

    “另外上次也說了,進入森林時千萬千萬小心,一旦迷路甭想出來。”  

    “會小心的。”

    “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前不久,就在這一帶,帝國陸軍進行了大規模演習——假想在西伯利亞森林中同蘇聯軍隊戰鬥。這話沒說過?”

    “沒有。”

    “看來我常常忘記說要緊的事。”大島邊說邊用手指戳著太陽穴。

    “可這裡不像是西伯利亞森林。”

    “不錯。這一帶是闊葉林,西伯利亞是針葉林。但軍隊不會注意得這麼細。總之是在森林深處以全副武裝行軍,進行戰鬥訓練。”

    他把我做的咖啡從保溫瓶里倒入杯子,放一點砂糖,津津有味地喝著。

    第37章 佐伯的性慾(下)

    “應軍隊的要求,我的曾祖父把山借了出去:‘請隨便用好了,反正這山也沒用過。’部隊沿著我們開車上來的路走進森林。不料幾天演習結束點名時,不見了兩個士兵。當部隊在森林裡展開時,他倆全副武裝地消失了,都是剛入伍的新兵。軍隊當然大大搜索了一番,但哪個都沒找到。”大島喝一口咖啡,“至於是在森林裡走丟的,還是開了小差,至今都不得而知。不過那一帶是深山老林,裡面幾乎沒有東西可吃。”  

    我點頭。

    “我們居住的這個世界,總是與另一個世界為鄰。你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踏入其中,也可以平安無事地返回,只要多加小心。可是一旦越過某個地點,就休想重新回來。找不到歸路。迷宮!你知道迷宮最初從何而來?”

    我搖頭。

    “最初提出迷宮這一概念的,據現在掌握的知識,是古代美索不達米亞人。他們拉出動物的腸子——有時恐怕是人的腸子——用來算命,並很欣賞腸子複雜的形狀。所以,迷宮的基本形狀就是腸子。也就是說,迷宮的原理在於你自身內部,而且同你外部的迷宮性相呼應。”

    “隱喻。”我說。

    “是的。互為隱喻。你外部的東西是你內部東西的投影,你內部的東西是你外部的東西的投影。所以,你通過屢屢踏入你外部的迷宮來涉足設在你自身內部的迷宮,而那在多數情況下是非常危險的。”

    “就像進入森林裡的亨塞爾和格蕾特爾①。”

    “是的,就像亨塞爾和格蕾特爾。森林設下了圈套。無論你怎麼謹慎怎麼費盡心機,眼睛好使的鳥們都會飛來把作為標記的麵包屑吃掉。”  

    “一定小心。”我說。

    大島放下車篷把賽車敞開,坐進駕駛席,戴上太陽鏡,手放在變速球桿上。隨即,熟悉的引擎聲在森林中迴蕩開來。他用手指把前發撩到後面,輕輕揮手離去。灰塵飛揚了一會兒,很快被風吹走。

    我走進小房內,躺在大島剛剛睡過的床上,閉起眼睛。回想起來,我昨晚也沒有睡好。枕頭和被褥上可以感覺出大島的氣息。不,與其說是大島的氣息,莫如說是大島的睡眠留下的氣息。我把自己的身體鑽進那氣息之中。睡了三十分鐘左右,傳來樹枝禁不住什麼重力折斷落地的聲音。我隨之醒來,起身去檐廊四下打量。但目力所及,看不出任何變化。或許是森林不時奏出的一種謎一樣的聲響,也可能是睡夢中發生的什麼,我無法分辨二者的界線。

    我就那樣坐在檐廊上看書看到太陽西斜。

    做罷簡單的飯菜,一個人默默吃了。收拾完餐具,我沉在舊沙發里思考佐伯。

    “如大島所說,佐伯是聰明人,具有自己的風格。”叫烏鴉的少年說。

    他挨著我在沙發上坐下。和在父親的書齋時一樣。

    “她和你明顯不同。”他說。  

    她和你明顯不同。迄今為止,佐伯已經歷過各種各樣很難說是正常的情況。她知曉你尚不知曉的許多事,體驗過你未曾體驗的許多感情,能夠分辨對於人生什麼是重要的什麼不那麼重要。迄今為止,她已就許多大事做出判斷,並目睹了由此帶來的結果。可你不同,對

    ①Hansel und Gretel,德國童話中的主人公兄妹名字。②

    吧?說到底,你只不過是僅在狹小世界裡有過有限經歷的獨生子罷了。你為使自己變得堅強做了不少努力,並且實際上某部分也變得堅強起來,這點不妨承認。然而面對新的世界新的局面,你仍然一籌莫展。因為那些事情你是第一次碰上。

    你一籌莫展,連女性是否懷有性慾都是你難於理解的問題之一。從理論上考慮,女性當然也應有性慾,這個你也知道。但對於那是怎樣形成的以及實際上是怎樣的感覺,你全然捉磨不透。就你本身的性慾來說,那東西很簡單,很單純。但說到女性的性慾尤其是佐伯的性慾,你卻一無所知。她在和你摟抱當中感受的肉體快感同你的一樣嗎?抑或性質上和你感覺到的截然不同呢?

    越想你越對自己十五歲這點感到無奈,甚至產生了絕望的心情。倘若你現在二十歲——或者十八歲也可以,總之只要不是十五歲——你想必就能正確理解佐伯其人、其話語、其行為的含義,並做出正確的反應。你現在處於極其美妙的事情中,如此美妙的事情很可能再不會遇上第二次——便是美妙到如此地步,然而你不能充分理解此時此地的美妙,由此而來的焦躁使你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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