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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沒睡足似的。”他說。
“我有事相求。”
“但請開口。”
“想聽《海邊的卡夫卡》。能搞到唱片?”
“CD不行?”
“可能的話還是唱片好。想聽原來的聲音。那麼一來,就需要能聽唱片的裝置……”
大島把指頭放在太陽穴上思考。“那麼說來,倉庫里好像有個舊音響裝置。能不能動倒沒把握。”
倉庫是面對停車場的一個小房間,只有一個採光的高窗。裡邊亂七八糟地堆著各個年代因各種原因放進來的什物:家具、餐具、雜誌、繪畫……既有多少有些價值的,又有毫無價值可言的(或者不如說此類更多)。“應該有人把這裡拾掇一下才是,可是很難有那麼有勇氣的人。”大島以憂鬱的聲音說。
在這儼然時間拘留所的房間中,我們找出一個山水牌老式立體聲組合音響。機器本身雖甚為結實,但距最新型那會兒至少過去了二十五年,白色的灰塵薄薄地落了一層。揚聲機、自動唱機、書架式音箱。與機器一起還找出了一摞舊密紋唱片:甲殼蟲、滾石、沙灘男孩、西蒙與加豐凱爾、史蒂芬·旺達……全是六十年代流行的音樂,有三十幾張。我把唱片從封套里取出看了看,看樣子聽得很細心,幾乎沒有損傷,也沒發霉。
倉庫里吉他也有,弦基本完好。名稱沒有見過的舊雜誌堆得很高。還有頗有年頭的網球拍,仿佛為時不遠的過去的遺蹟。
第23章 那天夜裡,我夢見了幽靈(二)
“唱片啦吉他啦網球拍啦,估計是佐伯那個男朋友的。”大島說,“上次也說過,他在這座建築物里生活來著,看樣子他那時的東西都集中起來放進了這裡。音響裝置的年代倒像是多少新一點兒。”
我們把音響和一摞唱片搬去我的房間,拍去灰,插上插頭,唱機接在揚聲機上,按下電源開關。揚聲機的指示燈放出綠光,唱盤開始順利旋轉。顯示旋轉精度的頻閃閃光燈遲疑片刻,隨即下定決心似的穩住不動。我確認針頭帶有較為地道的唱針後,將甲殼蟲《佩珀軍士寂寞的心俱樂部樂隊》那紅色塑料唱片放上唱機,久違了的吉他序曲從音箱中流淌出來。音質意外清晰。
“我們的國家固然有多得數不清的問題,但至少應對工業技術表示敬意。”大島感嘆道,“那麼長時間閒置不用,卻仍有這麼考究的聲音出來。”
我們傾聽了好一會兒《佩珀軍士寂寞的心俱樂部樂隊》。我覺得是和我以前用CD聽的《佩珀軍士》不同的音樂。
大島說:“這樣,音響裝置就算找到了,但找到《海邊的卡夫卡》環形錄音唱片恐怕有點兒難度,畢竟如今已是相當貴重的物品了。問一下我母親好了,她或許有,即使沒有也可能曉得誰有。”
我點頭。
大島像提醒學生注意的老師一樣在我面前豎起食指:“只有一點——以前我想也說過了——佐伯在這裡的時候此曲絕對放不得,無論如何!聽明白了?”
我點頭。
“活活像是電影《卡薩布蘭卡》。”說著,大島哼出“像時光一樣流逝”的開頭。“這支曲萬萬不可演奏。”
“噯,大島,有一件事想問你,”我一咬牙問道,“可有個在這裡出入的十五歲左右的女孩兒?”
“這裡?是指圖書館?”
我點頭。大島約略歪頭,就此想了想,說:“至少據我所知,這地方沒有十五歲左右的女孩兒,一個也沒有。”他就像從窗外窺視裡面的房間似的定定地注視我的臉:“怎麼又問起這麼莫名其妙的事來?”
“因為近來我好像看到了。”我說。
“近來?什麼時候?”
“昨天夜裡。”
“昨天夜裡你在這地方看見了十五歲左右的女孩兒?”
“是的。”
“什麼樣的女孩兒?”
我有點兒臉熱:“很普通的女孩子嘛。長髮披肩,身穿藍色連衣裙。”
“可漂亮?”
我點頭。
“有可能是你的欲望產生的瞬間幻影。”說著,大島好看地一笑,“世上有形形色色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再說,作為你這樣年齡的健康的異性戀者,這種事或許更不算什麼反常。”
我想起在山中被大島看過裸體,臉愈發熱了起來。
中午休息時,大島把裝在四方信封里的《海邊的卡夫卡》環形錄音唱片悄悄遞到我手裡。
“母親果然有,而且同樣的竟有五張。真是個能保存東西的人,總是捨不得扔。蠻傷腦筋的習慣,不過這種時候的確幫了忙。”
“謝謝!”
我回到房間,從信封里取出唱片。唱片新得出奇,想必藏在什麼地方一次也沒用過。我先看封套上的照片,照的是十九歲時的佐伯。她坐在錄音室鋼琴前看著照相機鏡頭。臂肘拄在琴譜上,手托下巴,微微歪著腦袋,臉上浮現出不無靦腆而又渾然天成的微笑。閉合的嘴唇開心地橫向拉開,嘴角漾出迷人的小皺紋。看樣子完全沒化妝。頭髮用塑料發卡攏住,以防前發擋住額頭。右耳從頭髮中探出半個左右。一身款式舒緩的較短的素色連衣裙,淡藍色。左腕戴一個細細的銀色手鐲,這是身上唯一的飾物。光著好看的腳,一對漂亮的拖鞋脫在琴椅腳下。
她仿佛在象徵什麼,所象徵的大概是某一段時光、某一個場所,還可能是某種心境。她像是那種幸福的邂逅所釀出的精靈。永遠不會受傷害的天真純潔的情思如春天的孢子漂浮在她的周圍。時間在照片中戛然而止。一九六九年——我遠未出生時的風景。
不用說,一開始我就知曉昨晚來這房間的少女是佐伯。沒有任何懷疑的餘地。我不過想證實一下罷了。
照片上的佐伯十九歲,臉形比十五歲時多少成熟些,帶有大人味兒,臉龐的輪廓——勉強比較的話——或許有了一點點稜角,那種類似些微不安的陰翳或許已從中消遁。不過大致說來,十九歲的她同十五歲時大同小異,那上面的微笑同昨晚我目睹的少女微笑毫無二致,支頤的方式和歪頭的角度也一模一樣。說理所當然也是理所當然,臉形和氣質也由現在的佐伯原封不動承襲下來。我可以從現在的佐伯的表情和舉止中直接找出十九歲的她和十五歲的她。端莊的容貌、超塵脫俗的精靈氣韻至今仍在那裡,甚至體形都幾無改變。我為此感到欣喜。
儘管如此,唱片封套照片中仍鮮明地記錄著人到中年的現在的佐伯所失去的風姿。它類似一種力度的飛濺。它並不自鳴得意光彩奪目,而是不含雜質的自然而然的傾訴,如岩fèng中悄然湧出的清水一樣純淨透明,徑直流進每個人的心田。那力度化為特殊的光閃,從坐在鋼琴前的十九歲佐伯的全身各處熠熠四溢。只要一看她嘴角漾出的微笑,便可以將一顆幸福之心所留下的美麗軌跡描摹下來,一如將螢火蟲在夜色中曵出的弧光駐留在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