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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在夢中,你也是不該做那種事的。”叫烏鴉的少年向我說道。
他就在我背後,和我一同在森林行走。
“我那時很想勸阻你來著,你也應該明白這點,應該清楚地聽到我的聲音。可是你不聽我的話,逕自向前邁進。”
我不回答,也不回頭,只管默默移動腳步。
“你以為這樣就可以擺脫加在自己身上的詛咒,是吧?可結果是那樣的麼?”叫烏鴉的少年問道。
可結果是那樣的麼?你殺死了父親、jian污了母親、jian污了姐姐。你把預言履行了一遍。你以為這樣一來父親加在自己身上的詛咒即告終止,然而實際上什麼也沒終止,什麼也沒擺脫,莫如說詛咒在你精神上的烙印比以前更深了。對此你現在心裡應該清楚,你的遺傳因子裡至今仍然充滿著那個詛咒,它化為你呼出的氣,隨著八方來風撒向世界。你心中黑暗的混亂依然故我。對吧?你懷抱的恐怖、憤怒和不安感絲毫沒有消去,它們仍在你體內,仍在執拗地折磨你的心。
“記住,哪裡也不存在旨在結束戰爭的戰爭。”叫烏鴉的少年說,“戰爭在戰爭本身中成長,它吮吸因暴力而流出的血、咬噬因暴力而受傷的肉發育長大。戰爭是一種完完全全的活物。這點你必須了解。”
姐姐!我脫口而出。
我是不該jian污櫻花的,即使是在夢中。
“我該怎麼辦呢?”我看著前方的地面詢問。
“是的,你必須做的大約是克服你心中的恐怖和憤怒。”叫烏鴉的少年說,“引來光明,融化你那顆心的冰凍部分。這才算真正變得頑強。只有這樣才能成為世界上最頑強的十五歲少年。我的意思你可明白?現在開始還為時不晚,現在開始你還可以真正找回自己。動腦筋思考,思考何去何從。你絕對不蠢,思考應該不成問題。”
“我難道真殺死了父親?”我問。
沒有回音。我回頭看去,叫烏鴉的少年已不在那裡。我的問話被沉默吞噬。
在深邃的密林中我一個人孤苦伶仃,覺得自己徹底成了空殼,覺得自己成了大島有次說過的“空幻的人”。我身上有個巨大的空白,那空白至今仍在一點點繼續膨脹,它迅速吃掉自己身上殘存的內核,我可以聽見它吃的聲音。自己這一存在越發變得無可理喻。我的確山窮水盡了。這裡沒有方向,沒有天空沒有地面。我想佐伯,想櫻花,想大島,但我距他們所在的場所有幾光年之遙,如倒看望遠鏡,無論手伸出多遠都無法觸及他們。我孤單單地置身於幽暗的迷宮。大島叫我傾聽風聲,我傾聽風聲。然而這裡絲毫無風。叫烏鴉的少年也不知去了哪裡。動腦筋思考,思考何去何從。
可是我再也思考不了什麼。不管思考什麼,我到達的地方終歸只能是迷宮的盡頭。我的內核究竟是什麼?那是同空白對立的東西不成?
我認真地想:假如能徹底抹殺自己這一存在該有多好!在這厚厚的樹牆中、在這不是路的路上停止呼吸,將意識靜靜埋入黑暗,讓含有暴力的黑血流盡最後一滴,讓所有遺傳因子在糙下腐爛。恐怕唯有這樣我的戰鬥才能結束,否則,我勢必永遠殺害父親、jian污母親、jian污姐姐,永遠損毀世界本身。我閉目合眼,凝視自己的內心。覆蓋那裡的黑暗凌亂不堪,粗糙無比。烏雲裂開時,山茱萸的葉片迎著月光,如千萬把刀刃熠熠生輝。
這時,皮膚裡面好像有什麼被替換,腦袋裡咔嚓一聲響。我睜開眼睛,深深吸氣,把噴漆罐扔在腳下。扔掉柴刀,扔掉指南針。所有東西發出聲音落在地面。這些聲音仿佛來自極遙遠的地方。我覺得身上一下子輕了許多。我拉下背上的尼龍背袋一併扔在地上。我的觸覺遠比剛才敏銳。周圍的空氣增加了透明感。森林的氣息變得更濃了。約翰·科特倫仍在耳底繼續著迷宮式的獨奏。那裡無所謂終止。
隨後我轉念從尼龍袋中取出小獵刀揣進衣袋。這是從父親書桌裡帶來的利刀,必要時可以用來劃開手腕血管,讓我身上所有的血流去地面,以此破壞自己這一裝置。
我把腳踏入森林的核心。我是空幻的人,我是吞噬實體的空白。正因如此,那裡已沒有值得我怕的東西,全然沒有。
於是,我把腳踏入森林的核心。
第42章 屬於佐伯自己的空白(上)
房中只剩兩人之後,佐伯勸中田坐在椅子上。中田想了想,弓身坐下。兩人半天什麼也沒說,只是隔桌看著對方。中田把登山帽放在整齊併攏的膝頭上,照例用手心喀嗤喀嗤搓著短髮。佐伯雙手置於寫字檯面,靜靜地看著中田的一舉一動。
“如果我沒有誤會的話,我想我大概在等待你的出現。”她說。
“那是,中田我也認為恐怕是那樣。”中田說,“但花了時間。讓您等待得太久了吧?中田我也以中田我的方式抓緊來著,但這已是極限。”
佐伯搖頭道:“不,沒什麼。比這早或比這晚我恐怕都將更為困惑。對我來說,現在是最正確的時間。”
“請星野君這個那個幫了很多忙,如果沒有他,中田我一個人想必更花時間。畢竟中田我字也不認得。”
“星野君是您的朋友?”
“是的,”中田說,“或許是那樣的。不過說老實話,中田我不大清楚這裡面的區別。除了貓君,中田我有生以來稱得上朋友的人一個也沒有。”
“我很長時間裡也沒有稱得上朋友的人。”佐伯說,“我是說除了回憶。”
“佐伯女士,”
“嗯?”
“老實說來,中田我稱得上回憶的東西一個也沒有,因為中田我腦袋不好使。所謂回憶,到底是怎樣一個東西呢?”
佐伯看著自己放在檯面上的雙手,之後看著中田的臉:“回憶會從內側溫暖你的身體,同時又從內側劇烈切割你的身體。”
中田搖頭道:“這問題太難了。關於回憶中田我還是不明白。中田我只明白現在的事。”
“我好像正相反。”佐伯說。
深重的沉默一時間降臨房間。打破沉默的是中田,他輕輕咳了一聲。
“佐伯女士,”
“什麼呢?”
“您記得入口石的事吧?”
“嗯,記得。”她的手指碰到寫字檯上的勃朗·布蘭自來水筆,“很久很久以前我在一個地方碰上的。或許一直蒙在鼓裡會更好些。但那是我無法選擇的事。”
“中田我幾天前把它打開過一次,那天下午電閃雷鳴,很多雷君落在街道上。星野君幫忙來著。中田我一個人無能為力。打雷那天的事您記得吧?”
佐伯點頭:“記得。”
“中田我所以打開它,是因為不能不打開。”
“知道。為了使許多東西恢復其本來面目。”
中田點了下頭說:“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