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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沉默再次降臨,二十秒或三十秒。這時間裡我們大概是各有所思。她拿起杯子啜了一口咖啡。
我斷然開口道:“佐伯女士,我想我這方面也有必須對你直言不諱的事。”
她看著我的臉,微微一笑:“就是說,我們是交換各自的秘密了?”
“我的談不上是什麼秘密。僅僅是假說。”
“假說?”佐伯反問,“直言假說?”
“是的。”
“想必有趣。”
“接著剛才的話說——”我說,“您是為了死而返回這座城市的吧?”
她將靜靜的微笑如黎明前的月牙一樣浮上嘴角:“或許是那樣的。但不管怎樣,就每天實際生活來說都是沒多大區別的——為活下來也罷,為死去也罷,做的事大體相同。”
“您在追求死去嗎?”
“怎麼說呢,”她說,“自己也稀里糊塗。”
“我父親追求死去來著。”
“你父親不在了?”
“不久前,”我說,“就在不久前。”
“為什麼你父親追求死去呢?”
我大大地吸一口氣:“其原因我一直不能,現在終於理解了。來這裡後總算找到了答案。”
“為什麼?”
“我想父親是愛你的,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把你領回自己身邊,或者不如說開始就沒能真正把你搞到手。父親知曉這點,所以但求一死,而且希求由既是自己的兒子又是你的兒子的我親手殺死自己。他還希求我以你和姐姐為對象進行交合,那是他的預言和詛咒,他把它作為程序植入我的身體。”
佐伯把手中的杯子放回淺盤,發出“咣當”一聲非常中立的聲響。她從正面看我的臉。然而她看的不是我,她看的是某處的空白。
“我認識你父親不成?”
我搖頭:“剛才說的,這是假說。”
她雙手疊放在寫字檯上,微笑仍淺淺地留在她的嘴角。
“在假說之中,我是你的母親?”
“是的。”我說,“你同我父親生活,生下了我,又扔下我離開,在我剛剛四歲那年的夏天。”
“那是你的假說。”
我點頭。
“所以昨天你問我有沒有孩子?”
我點頭。
“我說沒辦法回答,既不是Yes又不是No。”
“是的。”
“所以假說作為假說仍有效。”
我再次點頭:“有效。”
“那麼……你父親是怎麼死的呢?”
“被什麼人殺死的。”
“不至於是你殺的吧?”
“我沒有殺。我沒有下手。作為事實,我有不在場的證據。”
“你就那麼沒有自信?”
我搖頭:“我沒有自信。”
佐伯重新拿起咖啡杯,呷了一小口。但那裡沒有滋味。
“為什麼你父親非對你下那樣的詛咒不可呢?”
“大概是想讓我繼承他的意願。”
“就是希求我?”
“是的。”我說。
佐伯看著咖啡杯裡面,又抬起臉來:“那麼——你在希求我?”
我明確地點了一下頭。她閉起眼睛。我一直凝視著她閉合的眼瞼。我可以通過那眼瞼看到她所看的黑暗,那裡浮現出種種奇妙的圖形,浮現又消失,反覆不止。稍頃,她緩緩睜開眼睛。
“你是說依照假說?”
“同假說無關。我在希求你,這已超越了假說。”
“你想和我做愛?”
我點頭。
第31章 假說和超越假說(中)
佐伯像看晃眼的東西那樣眯fèng起一對眼睛:“這以前你可同女人做過愛?”
我又一次點頭。昨晚,同你,我心想。但不能出口。她什麼都不記得。
佐伯一聲嘆息:“田村君,我想你也清楚,你十五歲,而我已年過五十。”
“不是那麼單純的問題。我們並不是在談論那種時間的問題。我知道您十五歲的時候,思戀十五歲時候的您,一往情深。而後通過她思戀您。那個少女現在也在您體內,經常在您體內安睡,但您睡的時候她就開始動了。我已經看見了。”
佐伯又一次閉上眼睛。我看見她的眼瞼在微微發顫。
“我在思戀您,這是非常重要的事。您也應該明白。”
她像從海底浮上來的人那樣長長吸一口氣,尋找語句,但找不到。
“田村君,對不起,出去好麼?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她說,“出去時把門關上。”
我點頭從椅子上站起。剛要出門,又有什麼把我拉回。我在門口立定,回過頭,穿過房間走到佐伯那裡,用手摸她的頭髮。我的手指從發間碰到她的耳朵。我不能不那樣做。佐伯吃驚地揚起臉,略一躊躇,把手放在我手上。
“不管怎樣,你、你的假說都是瞄準很遠的目標投石子。這你明白吧?”
我點頭:“明白。但如果通過隱喻,距離就會大大縮短。”
“可你我都不是隱喻。”
“當然,”我說,“但可以通過隱喻略去很多存在於我你之間的東西。”
她依然看著我的臉,再次漾出笑意:“在我迄今聽到過的話里,這是最為奇特的甜言蜜語。”
“各種事情都在一點點奇特起來。但我覺得自己正在逼近真相。”
“實際性地接近隱喻性的真相,還是隱喻性地接近實際性的真相?抑或二者互為補充?”
“不管怎樣,我都很難忍受此時此地的悲哀心情。”我說。
“我也一樣。”
“所以你返回這座城市準備死去?”
她搖頭道:“也不是就想死去,說實話。只是在這裡等待死的到來,如同坐在車站長椅上等待列車開來。”
“知道列車開來的時刻嗎?”
她把手從我的手上拿開,用手指碰一下眼瞼。
“田村君,這以前我在很大程度上磨損了人生,磨損了自己本身。想中止生命行程的時候沒有中止。明知並無意義可言,卻不知為什麼沒有能夠中止,以致僅僅為了消磨那裡存在的時間而不斷做著不合情理的事。就那樣損傷自己,通過損傷自己來損傷他人。所以我現在正在接受報應,說詛咒也未嘗不可。某個時期我曾把過於完美的東西弄到了手,因此後來我只能貶抑自己。那是我的詛咒。只要我活著,就休想逃脫那個詛咒。所以我不害怕死,我大體知道那一時刻——如果回答你的提問的話。”
我再次抓起她的手。天平在搖顫,力的一點點的變化都使它兩邊搖顫不止。我必須思考,必須做出判斷,必須踏出一隻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