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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疑問。

    為什麼她不愛我呢?

    難道我連被母親愛的資格都沒有嗎?

    這個疑問長年累月劇烈地灼燒著我的心、撕咬著我的靈魂。我所以不被母親愛,莫非因為我自身存在著深層問題?莫非我這個人生來就帶有穢物?莫非我是為了讓人們無視自已而降生的?

    母親走前甚至沒有緊緊抱我一下,隻言片語都沒留下。她轉過臉,一聲不響地只帶著姐姐一人走出家門,如靜靜的煙從我眼前消失。那張背過去的臉龐永久地遠去了。

    鳥又在頭上發出尖銳的叫聲。我朝天上看,天上唯有呆板的灰雲。無風。我兀自移步前行。我行進在意識的岸邊,那裡有意識的拍岸白浪,有意識的離岸碎濤。它們湧來,留下文字,又馬上卷回,把文字抹消。我想在波濤之間迅速解讀寫在那裡的話語,然而實非易事,沒等我最後讀出,語句便被接踵而來的波濤洗掉沖走。

    心又被拉回野方的家中。我清楚地記得母親領姐姐出走的那一天。我一個人坐在檐廊里眼望院子。初夏的黃昏時分,樹影長長的。家裡僅我自己。什麼原因我不得其解,但我知道自己已被拋棄,孤零零地剩留下來,我知道這件事日後必定給自己帶來深刻的決定性影響。並非有人指教,我只是知道。家中如被棄置的邊境哨所一般冷冷清清。我凝視著日輪西垂,諸多物體的陰影一步一步包攏這個世界。在有時間的世界上,萬事萬物都一去無返。陰影的觸手一個刻度又一個刻度地蠶食新的地面,剛才還在那裡的母親面龐也將很快被吞入黑暗陰冷的領域,那面龐將帶著故意對我視而不見的表情從我記憶中自動地被奪走、被消去。  

    我一邊走在森林中,一邊想著佐伯。浮想她的臉龐,浮想那溫和淺淡的微笑,回憶她的手溫。我將佐伯作為自己的母親,試著想像她在我剛剛四歲時棄我而去。我不由搖頭,覺得那實在不夠自然,不夠貼切。佐伯何必做那樣的事呢?何必損毀我的人生呢?其中想必有未被解明的重大緣由和深刻含義。

    我試圖同樣感覺她那時的感覺,試圖接近她的處境。當然沒那麼容易。畢竟我是被拋棄的一方,她是拋棄我的一方。但我花時間脫離我自身。魂靈掙脫我這個硬梆梆的外殼,化為一隻黑漆漆的烏鴉落在院子松樹的高枝上,從枝頭俯視坐在檐廊里的四歲的我。

    我成為一隻虛擬的黑烏鴉。

    第43章 兩個等我的哨兵(中)

    “你母親並非不愛你。”叫烏鴉的少年從背後對我說,“更準確說來,她愛你愛得非常深。這你首先必須相信。這是你的出發點。”

    “可是她拋棄了我,把我一個人留在錯誤的場所消失了,我因之受到深深的傷害和損毀。對此如今我也明白過來。如果她真正愛我,何苦做那樣的事情呢?”

    “從結果看的確如此。”叫烏鴉的少年說,“你受到了足夠深的傷害,也被損毀了,而且以後你還將背負著這個傷害,對此我感到不忍。儘管這樣,你還是應該認為自己終究是可以挽回的,自己年輕、頑強、富有可塑性,可以包紮好傷口昂首挺胸向前邁進。而她卻無可奈何了,只能繼續迷失下去。這不是誰好誰壞的問題,擁有現實性優勢的是自己。你應該這樣考慮。”  

    我默然。

    “記住,那是已經發生了的事情。”叫烏鴉的少年繼續道,“現已無計可施。那時她不該拋棄你,你不該被她拋棄。但事情既已發生,那麼就同摔碎的盤子一樣,再想方設法都不能復原。對吧?”

    我點頭。再想方設法都不能復原。

    叫烏鴉的少年繼續說:“聽好了,你母親心中也懷有強烈的恐懼和憤怒,一如現在的你。惟其如此,那時她才不能不拋棄你。”

    “即便她是愛我的?”

    “不錯。”叫烏鴉的少年說,“即便愛你也不能不拋棄你。你必須做的是理解並接受她的這種心情,理解她當時感受到的壓倒性的恐怖和憤怒,並將其作為自己的事加以接受。不是繼承和重複。換個說法,你一定要原諒她。這當然不易做到,但必須做。對於你這是唯一的救贖,此外別無出路。”

    我就此思考。越思考越困惑。我心亂如麻,身上到處作痛,如皮膚被撕裂。

    “噯,佐伯是我真正的母親嗎?”我問。  

    叫烏鴉的少年說:“她不也說了麼,那作為假說仍然有效。總之就是那樣。那作為假說仍然有效。我只能說到這裡。”

    “尚未找到有效的反證的假說。”

    “正是。”

    “我必須認真地徹底求證這個假說。”

    “完全正確。”叫烏鴉的少年以果斷的聲音說,“未找到有效的反證的假說是有求證價值的假說。時下你除了求證以外無事可干,你手中沒有其他選項。所以即使捨棄自身,你也要弄個水落石出。”

    “捨棄自身?”這話里好像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話外音,而我捉磨不透。

    沒有回應。我不安地回過頭去。叫烏鴉的少年仍在那裡,以同樣的步調貼在我身後。

    “佐伯當時心中懷有怎樣的恐懼和憤怒呢?那又來自何處呢?”我邊向前走邊問。

    “你以為當時她心中到底懷有怎樣的恐懼和憤怒?”叫烏鴉的少年反過來問我,“你要好好想一想,那是必須用你自己的腦袋切實思考的事。腦袋就是幹這個用的。”  

    我思考。我要在還來得及的時候予以理解和接受。可是我還無法解讀留在意識岸邊的小字。拍岸白浪和離岸碎濤之間的間隔過短。

    “我戀著佐伯。”我說。話語極為自然地脫口而出。

    “知道。”叫烏鴉的少年冷冷地說。

    “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心情,這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意義比什麼都大。”

    “當然,”叫烏鴉的少年說,“你不說我也知道。那當然是有意義的。你不是正為如此而到這種地方來的麼?”

    “可我是還不明所以,不知所措。你說母親是愛我的,還愛得非常深。我願意相信你的話。但即便真是那樣我也還是想不通——為什麼深愛一個人必然導致深深傷害一個人呢?就是說,果真如此,深愛一個人又意義何在呢?為什麼非發生這樣的事不可呢?”

    我等待回答,閉上嘴久久等待。然而沒有回答。

    回過頭去,叫烏鴉的少年已不在後面。頭頂傳來乾澀的撲翅聲。  

    你不知所措。

    不多會兒,兩個士兵出現在我面前。

    兩人都身穿舊帝國陸軍野戰軍服:夏天穿的半袖衫,打著綁腿,背著背囊。戴的是有檐便帽而不是鋼盔。都很年輕,一個高高瘦瘦,架著金邊眼鏡,另一個矮個頭寬肩膀,粗粗壯壯的。他們並坐在平坦的岩石上,沒保持戰鬥姿態。三八式步槍豎放在腳前。高個頭百無聊賴地叼著一根糙。兩人舉止十分自然,好像事情本來就如此,看我走近的眼神也很平和,沒顯出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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