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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罷牛奶,發覺自己困得不行。困意劈頭壓來,幾乎讓人心裡難受。腦袋的運轉慢慢放緩速度,像列車進站一樣停下,很快就什麼都考慮不成了,體芯仿佛迅速變硬。我走進臥室,以不連貫的動作脫去褲子和鞋,一頭栽倒在床上,臉埋進枕頭,閉上眼睛。枕頭散發出太陽味兒。令人親切的氣味兒。我靜靜吸入、吐出,轉眼睡了過去。
醒來時,周圍漆黑漆黑。我睜開眼睛,在陌生的黑暗中思考自己位於何處。我在兩個士兵帶領下穿過森林來到有小河的小鎮。記憶一點點返回,情景開始聚焦,耳畔響起熟悉的旋律。《雪絨花》。廚房那邊的鍋子咯噠咯噠發出低微親切的聲響。臥室門fèng有電燈光瀉進,在地板上曵出一條筆直的黃色光線。光線古老而溫馨,含著粉塵。
我準備起床,無奈四肢麻木。麻木得十分均勻。我深深吸一口氣,盯視天花板。餐具和餐具相碰的聲音傳來,傳來什麼人在地板上匆匆走動的聲音。大概是為我做飯吧?我好歹翻身下床,站在地板上,慢慢穿上褲子,穿襪穿鞋,然後悄聲擰開球形拉手,推開門。
廚房裡,一個少女正在做飯,背對這邊,彎腰在鍋上用勺子嘗味兒。我開門時她揚臉轉向這邊。原來是甲村圖書館每晚來我房間凝視牆上繪畫的少女。是的,是十五歲時的佐伯。她身穿和那時一樣的衣服——淡藍色長袖連衣裙,不同的只是頭髮用發卡攏起了。看見我,少女淡淡地暖暖地一笑,笑得讓我感覺周圍世界在劇烈搖顫,仿佛被悄然置換成另一世界。有形的東西一度分崩離析,又重新恢復原形。但這裡的她不是幻影,不是幽靈。她作為真正有血有肉可觸可碰的少女位於這裡,就在這黃昏時分,站在現實的廚房裡為我準備現實的飯菜。她胸部微微隆起,脖頸如剛出窯的瓷器一樣熒白。
“起來了?”她說。
第45章 遇見十五歲的佐伯(四)
我發不出聲。我還處於將自己歸攏一處的過程中。
“像是睡得很香很香。”說完,她又回過身品嘗鹹淡,“你若是一直不起床,我想把飯留下回去了呢。”
“沒打算睡這麼沉。”我終於找回了聲音。
“畢竟是穿過森林來這兒的。”她說,“餓了吧?”
“說不清楚,我想應該餓了。”
我想碰她的手,看能不能真正碰到。可是我做不到。我只是站在那裡定定地看著她,傾聽她身體動作發出的聲響。
少女把鍋里加熱的燉菜倒進純白的瓷盤,端到桌上。還有裝在深底玻璃碗裡的西紅柿蔬菜色拉,有大麵包。燉菜里有馬鈴薯和胡蘿蔔。一股令人懷念的香味兒。我把香味兒吸入肺腑,這才覺出肚子真是餓了。不管怎麼說得先填飽肚子。我拿起滿是傷痕的舊叉舊湯匙連吃帶喝的時間裡,她坐在稍離開些的椅子上看我,神情極為認真,就好像看也是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一樣。
“聽說你十五歲了?”少女問。
“嗯,”我邊往麵包上抹黃油邊說,“最近剛十五歲。”
“我也十五歲。”
我點頭,差點兒沒說出“知道”。說出口來還為時太早。我悶頭進食。
“一段時間裡我在這裡做飯。”少女說,“也打掃房間和洗衣服。替換衣服在臥室床頭櫃裡,隨便穿好了。要洗的衣服放在簍里,我來處理。”
“誰分配你做這些事的?”
她凝眸看我的臉,並不回答。我的問話就像弄錯了線路似的,被吞入哪裡一方無名的空間,就此消失不見。
“你的名字?”我問起別的來。
她輕輕搖頭:“沒有名字。在這裡我們都沒名字。”
“沒有名字,叫你的時候怕不方便。”
“沒必要叫的,”她說,“需要的時候我自然出現。”
“在這裡我的名字大概也用不著了。”
她點頭:“你終究是你,不是別的什麼人。你是你吧?”
“我想是的。”我說。但我沒有多大把握。我果然是我嗎?
她目不轉睛看我的臉。
“圖書館的事記得?”我一咬牙問道。
“圖書館?”她搖頭,“不,不記得。圖書館在遠處,離這裡相當遠。這裡沒有。”
“有圖書館的?”
“有。可圖書館沒放書。”
“圖書館不放書,那放什麼呢?”
她不回答,只略微偏一下頭。問話又被錯誤的線路吞沒。
“你去過那裡?”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回答。
往下我默默吃了一陣子,吃燉菜,吃色拉,吃麵包。她一言不發,只管用認真的眼神看我吃飯的樣子。
“飯菜怎麼樣?”我一掃而光後她問。
“好吃,好極了。”
“沒有肉也沒有魚?”
我指著空空的盤子:“喏,不是什麼都沒剩?”
“我做的。”
“好吃極了。”我重複道。的確好吃。
面對少女,我感到一陣胸痛,就像被冰冷的刀尖剜下去一般。痛得很劇烈,但我反倒感謝這劇痛。我可以把自己這一存在和冰冷冷的痛貼在一起。痛成為船錨,將我固定在這裡。她起身去燒水沏熱茶。我在餐桌上喝茶的時間裡,她把用過的餐具拿去廚房用自來水沖洗。我從後面靜靜望著她的身影。我想說句什麼,但我發覺在她面前,所有話語都已失去了作為話語的固有功能,或者說將話語與話語連接起來的意思之類的東西從那兒消失了。我盯視著自己的雙手,想著窗外月光下的山茱萸。剜進我胸口的凍刀就在那裡。
“還會見到你麼?”我問。
“當然。”少女回答,“剛才已經說了,只要你需要我,我就出現。”
“你不會一忽兒去了哪裡?”
她一聲不響,只是以似乎費解的眼神看著我,好像在說我又能去哪裡呢?
“在哪裡見過你一次。”我斷然說道,“在別的地方,別的圖書館。”
“既然你那麼說的話。”少女手摸頭髮,確認發卡仍在那裡。她的語聲幾乎不含感情,似乎向我表示她對這個話題沒什麼興趣。
“並且為再次見你而來到這裡,為了見你和另外一位女性。”
她抬起臉一本正經地點頭:“穿過茂密的森林。”
“是的,我無論如何都要見你和另一位女性。”
“結果你在這裡見到了我。”
我點頭。
“所以我不是說了麼,”少女對我說,“只要你需要,我就會出現。”
洗完東西,她把裝食品的容器放進帆布袋,挎在肩上。
“明天早上見。”她對我說,“希望你快些適應這裡。”
我站在門口,守望著少女的身影在稍前一點的夜色中消失。我又一個人剩在小屋裡。我置身於閉塞的圓圈中。時間在這裡並非重要因素。在這裡誰都沒有名字。只要我需要她就會出現。在這裡她十五歲,想必永遠十五。而我將如何呢?難道我也要在這裡永遠十五麼?還是說在這裡年齡也不是重要因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