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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梳理記憶。失去知覺,醒過來時躺在神社後面樹林中;四周一片漆黑,T恤沾了很多血;打完電話去櫻花的公寓,留下過夜;在那裡對她說的話;她在那裡為我做的事。
她好笑似的笑道:“我可是蒙在鼓裡啊!你要想隨你偷偷想像好了,用不著一一申請我的許可。反正我不知道,想像什麼由你。”
不,不是那樣的。我想像什麼,在這世界上恐怕是非常重要的事。
偏午,我試著走進森林。大島說了,走進森林深處是非常危險的。他告誡我“要時時把小屋留在視野內”。問題是往下我要一個人在這裡生活幾天時間,對於這座如巨幅牆壁把我包圍起來的森林,較之一無所知還是略有所知為好,這樣才能安心。我完全空著兩手,離開灑滿陽光的空地,踏入幽暗的林海之中。
裡邊有一條簡單的路。雖然差不多全是利用自然地形踩出來的,但不少地方平整過,鋪有踏腳石樣的扁平石塊,有可能崩塌的地方用粗大的木料巧妙攏起,以便長糙也可認出路來。估計大島的哥哥每次來這裡時都花一點兒時間修整來著。我沿著這條路往前走。上坡。下坡。轉過巨大的岩石,繼續往上。大體是上坡路,但坡度不大。路兩邊樹木高高聳立。色調灰暗的樹幹,縱橫交錯的粗枝,遮天蔽日的葉片。腳下茂密地長著羊齒等雜糙,像在拼命吸收微弱的光線。陽光全然照不到的地方,青苔默默覆蓋了岩體。
小路越走越窄,逐漸把統治權讓給雜糙,就好像雄赳赳地大聲開頭的話語漸漸細弱、進而含糊不清。平整過的痕跡不見了,很難看出是真正的路還是僅僅看上去像路。未幾,路被羊齒糙那綠色的汪洋徹底淹沒。也可能再往前又有路出現,但具體確認恐怕還是留待下次為好。再向前走,要有必要的準備和行裝才行。
我止步回頭看去。觸目皆是陌生的景物,沒有一個能給我鼓勵。樹幹重重疊疊不懷好意地截住視線。四周暗幽幽的,空氣沉澱成深綠色,鳥鳴聲也不再傳來。渾身陡然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一如空隙吹來一陣冷風時的感覺。別擔心——我自言自語,路就在那裡。那裡好端端地躺著我的來時路,只要不看丟它,就能返回原來的光照。我看好腳下的小路,一步步循規蹈矩,花了比來時更長的時間折回小屋前面的空地。空地上灑滿初夏明媚的陽光,鳥們一邊脆生生地叫著一邊四下覓食。一切較我離開時沒有任何變化。應該沒有變化。檐廊里有我剛才坐的椅子,椅前扣著剛才看的書。
然而我還是實際感覺出了森林中充滿危險。我告訴自己必須忘掉它。如叫烏鴉的少年所說,這個世界上有許許多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例如,我不知道植物可以變得如此令人不寒而慄。以前我所見到所接觸的植物,無不是被精心飼養巧手打扮的城裡植物,可是這裡生息的截然有別。它們具有野性十足的體力,具有向人們噴吐的氣息,具有直取獵物那尖銳的視線。那裡有令人想起太古的陰暗魔術的存在物。森林中乃是樹木統治的天下,猶如深海底由深海的生物所獨霸。倘有必要,森林有可能把我一腳踢開或一口吞進。我對那些樹木恐怕必須懷有相應的敬意或敬畏之心。
我返回小屋,從背囊里取出登山用的指南針,打開蓋,確認針指在北方。我把小指南針揣進衣袋。關鍵時候說不定有用。隨後坐在檐廊里眼望森林,用隨身聽聽音樂。聽奶油樂隊,聽埃林頓公爵。這些舊日音樂我是從圖書館的CD架上錄下來的。音樂讓我亢奮的心情多少平靜下來。但我不能聽很長時間。這裡沒有電,無法給電池充電,備用電池用完就沒戲了。
晚飯前我做運動。伏地挺身、仰臥起坐、蹲坐、倒立、幾種伸臂動作——為了在沒有器材和設備的狹小場地上維持體能,我設計了若干訓練項目。雖然簡單、單調,但運動量足夠,認真做起來是有效果的。這是我從體育館教練那裡學來的。“這是世界上最孤獨的運動,”他說,“做得最熱心的是關進單人牢房的囚犯。”我集中精神連做幾套,一直做到汗水濕透T恤。
吃罷簡單的晚飯,我走上檐廊,頭頂無數星辰在閃爍,較之鑲嵌在天幕,更接近於隨手揮灑在空中。天象儀上面也沒有這麼多星星。有幾顆星大得出奇,看上去活生生的,仿佛伸手可觸,委實漂亮得叫人屏息斂氣。
第15章 小屋中只有我(下)
不光是漂亮。是的,星們還同森林的樹木一樣在生息、在呼吸,我想。它們看著我,曉得我以前幹過什麼和以後將幹什麼,事無巨細都休想逃過它們的眼睛。我在星光燦爛的夜空下再次陷入強烈的恐怖之中,呼吸困難,心跳加快。在如此數不勝數的星斗的俯視下活到現在,卻從未意識到它們的存在。不,豈止星星,此外世上不是有許許多多我未覺察或不知道的事物嗎?如此一想,我感到一種無可救藥的無奈。縱然遠走天涯海角我也逃不出這無奈。
我走進小屋,往爐里添柴,小心翼翼地壘高,拿出抽屜里的舊報紙揉成團,用火柴點燃,注視著火苗舔上木柴。上小學時在夏令營活動中學會了如何生火。夏令營固然一塌糊塗,但至少是有某種用處的。我把煙道擋板整個拉開,放進外面的空氣。起始不大順利,後來總算有一根木柴噙住了火苗,火苗由一根柴爬上另一根柴。我蓋上爐蓋,搬椅子坐到爐前,燈拿到近處,借燈光接著看書。火苗聚在一起變大之後,我把裝了水的壺放在爐上燒開。壺蓋不時發出愜意的聲響。
當然,艾希曼的計劃並不是全部順利實現的,有時會由於現場原因而不能按計算進行。那種情況下艾希曼便多少像個普通人,就是說他會氣惱。他憎惡擾亂他桌上產生的美妙數值的粗暴無禮的不確定因素:列車誤點、官僚手續造成的低效率、司令官更換而交接不暢、東部戰線崩潰後集中營警備力量被調往前線、下大雪、停電、缺煤氣、鐵路被炸。艾希曼甚至憎恨正在進行的戰爭——在他眼裡那也是妨礙他計劃的“不確定因素”。
他在法庭上不動聲色地淡淡地述說這一切。記憶力出類拔萃。他的人生幾乎全部由務實性細部構成。
時針指在10點,我不再看書,刷牙洗臉。拉合煙道擋板,以便睡覺時火自然熄滅。木柴燒出的火炭兒將房間映成橙紅色。房間暖融融的,這種舒適感緩解了緊張和恐懼。我只穿T恤和短運動褲鑽進睡袋,閉起眼睛,比昨晚閉得自然得多。我稍微想了想櫻花。
“如果我真是你姐姐就好了。”她說。但我不再想下去了。我得睡覺。火炭兒在爐膛里散架了。貓頭鷹在叫。我被拖入亦真亦幻的夢境中。
翌日大體是同一情形的重複。早晨六點多唧唧喳喳的鳥叫把我吵醒。燒水喝茶。做早飯吃。在檐廊看書。用隨身聽聽音樂。去小河提水。在森林小路上行走。這回我帶上指南針,走到哪兒都瞧它一眼,一把握小屋所在的大致方位,還用從工具房找到的柴刀在樹幹上留下簡單的記號。我撥開腳下亂蓬蓬的雜糙,讓路走起來容易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