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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田抱著三本原稿文件夾走下樓梯。大島正坐在借閱台里同閱覽者說話,看見中田從樓梯下來,微微漾出了笑意。中田禮貌地點了下頭。大島繼續說話。星野在閱覽室專心看書。

    星野把書放在桌上,抬眼看著中田:“噢,時間夠長的了,這回事情完了?”

    “完了,中田我在這裡的事已經結束。如果您可以的話,我想差不多該回去了。”

    “啊,我可以了。書差不多看完了。貝多芬已經死了,正在舉行葬禮。盛大的葬禮,兩萬五千名維也納市民加入送葬隊伍,學校停課。”

    “星野君,”

    “什麼?”

    “往下還有一個——只一個了——請求。”

    “說好了。”

    “想找個地方把這個燒掉。”

    星野看著中田抱的文件夾:“唔,量可相當不少啊!這麼大的量,不好在附近一點兒一點兒燒,得找個寬闊的河灘什麼的。”  

    “星野君,”

    “嗯?”

    “那麼就去河灘吧。”

    “多問一遍也許犯傻——那東西莫非非常重要?不能‘通’一聲隨便扔去什麼地方?”

    “不能啊,星野君。東西非常重要。必須燒掉,必須化成煙升上天空,必須有始有終。”

    星野站起來,長長地伸了個懶腰。

    “明白了,咱兩人這就去找河灘。哪裡有倒是不知道,不過耐心去找,一兩片河灘四國想必也會有的。”

    忙了一下午,很少這麼忙。來了很多閱覽者,有幾人問得很有專業性。大島忙著回答和查找要求閱覽的資料。有幾項必須用電腦檢索,平時可以請佐伯幫忙,但今天看樣子不行。這個那個事情使得他幾次離開座位,連中田回去都沒察覺。忙完一陣子環視四周,發現兩人已不在閱覽室,大島便上樓梯去佐伯的辦公室。門罕見地關著,他短促地敲了兩下,等候片刻,但無回音。又敲了一次。“佐伯,”他從門外招呼道,“不要緊嗎?”  

    仍無回音。

    大島輕輕轉動球形拉手,沒有上鎖。他把門打開一條fèng往裡窺看,見佐伯伏在寫字檯上,頭髮垂在前面擋住了臉。大島略一躊躇。也可能僅僅是累了打盹,可他從未見過佐伯午睡,她不是工作中打盹那一類型的人。大島進房間走到桌前,彎腰在耳邊呼喚佐伯的名字。沒有反應。他用手碰了碰佐伯的肩,拉起她的手腕把手指按在上面。沒有脈搏。肌膚雖然還有餘溫,但已十分微弱,似有若無。

    他撩起佐伯的頭髮看她的面龐。兩眼微微睜開著,她不是在睡覺,而是死了,但臉上的表情十分安詳,儼然做夢之人。嘴角仍淡淡地留著笑意。大島心想,此人即使在死時也不失端莊。他放下頭髮,拿起寫字檯上的電話。

    大島早已知曉這一天即將來臨,但如此和實際成為死者的佐伯單獨留在寂靜的房間,他還是不知所措。他心中異常乾渴。我是需要這個人的,大概需要這個人的存在來填埋自己身上的空白,他想。然而自己未能填埋這個人懷有的空白,佐伯的空白直到最後的最後都僅僅屬於她一個人。

    有誰在樓下喊他的名字,好像有那樣的聲音傳來。房門大敞四開,樓下人們匆匆往來的聲響也傳來了。電話鈴也響了。可是大島對一切都充耳不聞,只管坐在椅子上看著佐伯。想叫我的名字,儘管叫好了,想打電話,儘管打好了。不久,遠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似乎越來越近。人們很快就要趕來把她拉去哪裡,永遠地。他抬起左腕看表:4時35分。星期二午後的四點三十五分。必須記住這個時刻,他想,必須永遠記住這個日子。  

    “田村卡夫卡君,”他面對身旁的牆壁喃喃自語,“我必須把此事告訴你,當然我是說如果你還不知道的話。”

    第43章 兩個等我的哨兵(上)

    扔完東西,身體輕了,我繼續朝森林中前進。心思只集中在前進上。已經沒必要往樹幹上留記號,沒必要記住回程路線。我甚至不再理會四周景物。反正千篇一律,重重疊疊地聳立著的樹木、密密匝匝的羊齒、下垂的常青藤、疙疙瘩瘩的樹根、腐爛的落葉堆、蟲子留下的乾巴巴的空殼、又粘又硬的蜘蛛網,以及無數的樹枝——這裡的確是樹枝世界。張牙舞爪的枝、互爭空間的枝、巧妙藏身的枝、彎彎曲曲的枝、冥思苦索的枝、奄奄一息的枝,如此光景無休無止地重複著。只是,每重複一遍,所有一切就增加一點深度。

    我閉著嘴追尋地上的路或類似路的空間。路一直是上坡,但現在坡已不那麼陡了,不至於讓人氣喘吁吁。路有時險些被葳蕤的羊齒和帶刺的灌木叢淹沒,但摸索著前行,還是可以找出模模糊糊的路來。我已不再對森林感到恐懼,森林自有其規律或大致的模式,一旦打消恐懼感,規律或模式就漸漸顯現出來,我將其重複性熟記在心,使之變為自身的一部分。  

    我已一無所有。剛才還小心拿在手裡的黃色噴漆也罷,剛磨好的柴刀也罷,都已沒了蹤影。尼龍袋沒背,水筒和食品沒帶,指南針沒要。統統扔了,走一段扔一件。我想通過扔這一肉眼看得見的形式告訴森林或告訴自身,自己已變得無所畏懼,因而寧願赤手空拳。我作為拋棄硬殼的血肉之身獨自朝迷宮中央挺進,準備投身於那片空白。

    耳內一直鳴響的音樂不知何時已經消失,剩下來的唯有隱隱約約的White noise①。那好像鋪在巨大的床上的沒有一道摺的白色床單,我將手指放在床單上,用指尖觸摸白色。白色無邊無際。我腋下滲出汗來。時而可以透過高大的樹枝窺見的天空已被一色灰雲遮得嚴嚴實實,但沒有下雨的樣子。雲紋絲不動,現狀一成不變。高枝上的鳥們短促地叫著,傳遞著似乎別有意味的信號。蟲們在糙叢中振響預言的羽聲。

    我思考空無人住的野方的家,此時大概是門窗緊閉。無所謂,就那樣緊閉好了。沁入的血任其沁入好了。與我無關。我無意重新返回。在最近發生流血事件之前,那個家已有很多東西死去。不,莫如說是很多東西被殺。

    森林有時從頭頂到腳下地威脅我,往我的脖子吐涼氣,化作千根針扎我的皮膚,千方百計想把我作為異物排擠出去。但我對這些威脅漸漸可以應付自如了。說到底,這裡的森林不外乎是我自身的一部分——不知從什麼時候我開始有了這樣的看法。我是在自身內部旅行,一如血液順著血管行進。我如此目睹的是我自身的內側,看上去是威嚇的東西是我心中恐怖的回聲。那裡張結的蜘蛛網是我的心拉出的蜘蛛網,頭上鳴叫的鳥們是我自身孵化的鳥。如此意象在我胸間產生,並紮下根來。

    ①白噪聲,耳朵聽得見的所有噪音。②我像被巨大的心臟的鼓動從後面推著似的在林中通道上前進。這條路通向我自身的特殊

    場所,那是編織出黑暗的光源,是催生無聲的迴響的場所。我力圖看清那裡有什麼。我是為自己帶來封得嚴嚴實實的重要親筆信的密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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