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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想起的——從前我寫過一本關於雷的書。”
我默然。關於雷的書?
“在全國到處走,採訪遭遇雷擊而又活下來的人,用了好幾年的時間。採訪人數相當不少,而且每個人講的都很生動有趣。書是一家小出版社出的,但幾乎賣不動,因為書裡面沒有結論,而沒有結論的書誰都不願意看。在我看來沒有結論倒是非常自然的……”
有個小錘子在我腦袋裡“嗑嗑”地叩擊某個抽屜,叩擊得異常執著。我試圖回想一件至關重要的事,卻又不知道回想的是什麼。佐伯繼續寫東西,我無奈地返回房間。
劈雷閃電大約持續了一個小時。雷聲很大,真怕圖書館所有玻璃都給震得粉身碎骨。每次電光閃過,樓梯轉角平台的彩色玻璃都把遠古幻境般的光色投在白牆上。但快到二點時雨停了,黃色的太陽光從雲隙間瀉下來,仿佛世間萬象終於握手言歡了。在這溫馨的光照中,惟獨房檐的滴雨聲響個不止。不多久,黃昏來臨,我做閉館的準備。佐伯向我和大島道一聲再見回去了。她那輛“大眾·高爾夫”的引擎聲傳來,我想像她坐在駕駛席上轉動鑰匙的身姿。我對大島說往下我一個人可以拾掇,放心好了。大島吹著歌劇獨唱旋律的口哨在衛生間洗手洗臉,很快回去了,他的馬自達賽車的引擎聲傳來耳畔,又變小消失。圖書館成為我一個人的天下。這裡有比平時更深的岑寂。
折回房間,我看起了大島複印的《海邊的卡夫卡》樂譜。不出所料,幾乎所有的和音都很簡單,而過渡部分有兩個極為繁雜的和音。我去閱覽室坐在豎式鋼琴前按動那個音階。指法難得出奇。練習了好幾次,讓手指筋骨習慣了,這才好歹彈奏出來。一開始只能聽成錯誤失當的和音,我以為樂譜複印錯了,或者鋼琴音律失常,但在反覆、交錯、小心翼翼傾聽兩個和音的時間裡,我得以領悟《海邊的卡夫卡》這首樂曲的基礎恰恰在於這兩個和音。正因為有這兩個和音,《海邊的卡夫卡》才獲得了一般流行歌曲所沒有的獨特底蘊。但佐伯是如何想出這兩個不同凡響的和音的呢?
我折回自己房間,用電熱水瓶燒開水,沏茶喝著。我從貯藏室里拿出最老的唱片,一張張放在轉盤上。鮑勃·迪倫的《Blonde on Blonde》、甲殼蟲的《白色影集》、奧泰斯·雷丁的《海灣里的船塢》、斯坦·蓋茨的《蓋茨/吉爾貝特》,哪一個都是六十年代後半期流行的音樂。曾在這個房間裡的少年——旁邊必定有佐伯——像我現在這樣把這些唱片放在轉盤上,放下唱針,傾聽音箱裡淌出的聲響。我覺得這聲響把包括我在內的整個房間帶入另一種時間之中,帶入自己尚未出生時的世界。我一邊聽這些音樂,一邊把今天白天在二樓書房裡同佐伯的交談儘可能準確地在腦海中再現出來。
“可是十五歲的時候我以為世界的什麼地方肯定存在那樣的場所,以為能夠在哪裡找到那另一世界的入口。”
我可以在耳畔聽到她的語聲。又有什麼叩擊我腦袋裡的門,重重地、執拗地。
“入口”?
我把唱針從《蓋茨/吉爾貝特》上提起,拿出《海邊的卡夫卡》環形錄音唱片放在轉盤,放下唱針。她唱道:
溺水少女的手指
探摸入口的石頭
張開藍色的裙裾
注視海邊的卡夫卡
我想,來這房間的少女大概摸索到了入口的石頭。她駐留在永遠十五歲的另一世界裡,每到夜晚就從那裡來到這個房間——身穿淡藍色的連衣裙,凝視海邊的卡夫卡。
接下去我倏然想起來了,想起父親一次說他被雷擊過。不是直接聽來的,是在一本雜誌的訪談錄上看到的。父親還是美術大學學生的時候,在高爾夫球場打工當球僮。七月間一個下午,他跟在客人後面巡場時,天空突然變臉,一場雷雨襲來。雷不巧落在大家避雨的樹上。大樹從正中間一劈兩半,一起避雨的高爾夫球手頓時喪命,而父親在雷即將落下時產生了一種預感,從樹下飛跑出來,撿了一條性命。他只受了輕微的燒傷,頭髮燒掉了,受驚栽倒時臉一下子撞在石頭上昏迷過去。當時的傷仍在額頭上留有一點疤痕——這就是今天偏午時候我站在佐伯房間門口一邊聽雷一邊努力回想的。父親作為雕塑家真正開始創作活動是在雷擊傷恢復之後。
也許佐伯為寫那本關於遭遇雷擊之人的書,在採訪時遇上了父親。有這種可能性。因為很難認為世上有很多雷下逃生之人。
我屏住呼吸,等待夜半更深。雲層大大斷開,月光照著庭園裡的樹木。一致的地方委實太多了,各種各樣的事物開始迅速朝同一處集結。
第26章 入口的石頭(上)
下午快過去了,首先得把住的地方定下。星野去高松車站旅遊介紹所預約了一家適當的旅館。旅館不怎麼樣,唯一的好處是可以步行去車站。星野和中田都沒什麼意見。只要能鑽進被窩躺倒睡覺,哪裡都無所謂。同前面住的旅館一樣,這裡只管早餐不帶晚飯,對於不知何時睡下不醒的中田來說,可謂求之不得。
進了房間,中田又讓星野趴在榻榻米上,他騎上去把兩隻拇指按在腰骨偏下位置,從腰骨到脊梁骨逐一仔細檢查關節和肌肉的狀況。這回指尖幾乎沒用力,只是捏摩骨骸形狀,查驗肌肉張力。
“噢,可有什麼問題?”小伙子不安地問。他擔心冷不防又會有一次劇痛襲來。
“不不,像是沒事了。不妙的地方一處也沒發現,骨頭也恢復到很不錯的形狀了。”中田說。
“那就好。老實話,我真不想再受一次折磨。”
“那是,實在抱歉。可是您說對疼痛滿不在乎來著,所以中田我才斷然使出了渾身力氣。”
“說是的確那麼說來著,不過麼,老伯,事情總有個程度問題,世間總有個常識。當然嘍,你把腰治好了,我不好說三道四,可那疼痛決非一般,痛得昏天黑地,想像都想像不到。身體四分五裂,就好像死過一場又活了。”
“中田我死過三個星期。”
“嗬!”星野趴著喝了口茶,咯嘣咯嘣地吃從小超市買來的柿籽,“是嗎,你死了三個星期?”
“是的。”
“那時在哪兒了?”
“那中田我就記不清楚了,好像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做別的事情來著。可是腦袋裡迷迷糊糊的,什麼都想不起來。返回這邊之後腦袋就報銷了,看書寫字一樣也提不起來。”
“看書寫字的能力擱在那邊了,肯定。”
“有可能。”
兩人沉默了一陣子。星野覺得,從這老人口中說出的東西——無論多麼荒誕離奇——還是大致信以為真為好,同時心裡也隱約覺出一種不安——如果就“死過三個星期”的問題進一步刨根問底,說不定會把腳踏進無可收拾的混亂之中。所以他決定轉換話題,談論多少現實些的眼前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