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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芝的詩。”
我說:“有可能我通過做夢殺害了父親,通過類似特殊的夢之線路那樣的東西前去殺害了父親。”
“你會那樣想的。對你來說,那或許是某種意義上的真實。但是警察——或者其他什麼人——不至於連你的詩歌性責任都加以追究。任何人都不可能同時位於兩個不同的場所,這點愛因斯坦已在科學上予以證實,也是法律認可的概念。”
“可我現在不是在這裡談論科學和法律。”
大島說:“不過麼,田村卡夫卡君,你所說的終究只是個假設,而且是相當大膽而超現實意義的假設,聽起來簡直像科幻小說的梗概。”
“當然不過是假設,這我完全清楚。大概誰都不會相信這種傻裡傻氣的話。但是,沒有對於假設的反證,就沒有科學的發展——父親經常這樣說。他像口頭禪似的說,假設是大腦的戰場。而關於反證眼下我一個也想不起來。”
大島默默不語。
我也想不出該說什麼。
“總而言之這就是你遠遠逃來四國的理由——想從父親的詛咒中掙脫出來。”大島說。
我點了下頭,指著疊起來的報紙說:“但終究好像未能如願。”
我覺得最好不要對距離那樣的東西期待太多,叫烏鴉的少年說。
“看來你的確需要一個藏身之處。”大島說,“更多的我也說不好。”
我意識到自己已經筋疲力盡,突然間支撐身體都有些困難。我歪倒在旁邊坐著的大島懷裡,大島緊緊摟住我,我把臉貼在他沒有隆起的胸部。
“噯,大島,我不想做那樣的事,不想殺害父親,不想同母親同姐姐交合。”
“那還用說。”說著,大島用手指梳理我的短髮,“那還用說,不可能有那樣的事。”
“即使在夢中?”
“或即使在metaphor中。”大島說,“抑或在allegory①在analogy②中。”
“……”
“如果你不介意,今晚我可以留在這裡,跟你在一起。”稍頃,大島說道,“我睡那邊的沙發。”
但我謝絕了,我說我想一人獨處。
大島把額前頭髮撩去後面,略一遲疑說道:“我的確是患有性同一障礙的變態女性,不陰不陽的人,如果你擔心這點的話……”
“不是的,”我說,“決不是那樣的。只是想今晚一個人慢慢想一想。畢竟一下子發生這
麼多事情。只因為這個。“
①意為“寓言、諷喻”。②③意為“類推、類似、類似關係”。④
大島在便箋上寫下電話號碼:“如果半夜想跟誰說話,就打這個電話。用不著顧慮,反正我覺淺。”
我道謝接過。
這天夜裡我夢見了幽靈。
第22章 到四國去(上)
早上五點剛過,中田搭乘的卡車駛入神戶。街上已經大亮,但倉庫門還沒開,無法卸貨。兩人讓卡車停在港口附近寬闊的路面上,準備打盹。小伙子把打盹用的椅背放平,蠻愜意地打著鼾聲睡了。中田時而被鼾聲吵醒,又很快沉入舒坦的睡眠之中。失眠是中田從未體驗過的現象之一。
快八點時,小伙子翻身坐起,大大打了個哈欠。
“噯,老伯,肚子餓了?”小伙子一邊用電動剃鬚刀對著後視鏡剃鬚一邊問。
“那是,中田我有幾分餓的感覺。”
“那,到附近找地方吃早飯去!”
從富士川到神戶的路上,中田基本上是在車上睡覺。這時間裡小伙子沒怎麼開口,邊開車邊聽深夜廣播節目,不時隨著廣播唱歌。全是中田沒有聽過的新歌。倒是日語歌,但中田幾乎不知歌詞說的是什麼,只是零零星星聽出幾個單詞。中田從帆布包里掏出兩個年輕女OL①給的巧克力和飯糰,同小伙子兩人分著吃了。
小伙子說是為了提神,一支接一支地吸菸,以致沒到神戶中田便弄得滿身煙味兒。
中田拿起帆布包和傘從卡車下來。
“喂喂,那麼重的玩意兒就放在車上好了。很近,吃完就回來。”小伙子說。
“那是,你說的是,可中田我不帶在身上心裡不踏實。”
①日式英語Office Lady之略,女辦事員,女職員。②
“嗬,”小伙子眯fèng起眼睛,“也罷。又不是我拿,老伯請便。”
“謝謝。”
“我麼,我叫星野,和中日Dragons棒球隊的總教練同姓,親戚關係倒是沒有。”
“噢,是星野君。請多關照。我姓中田。”
“知道知道,已經。”
星野像是很熟悉這一帶的地理,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著,中田小跑一樣地尾隨其後。兩人走進後巷一家小食店,裡面擠滿了卡車司機和與港口有關的體力勞動者,打領帶的一個也沒見到。客人活像在補充燃料,神情肅然地悶頭吞食早餐。餐具相碰聲,店員的報菜名聲、NHK①電視新聞播音員的聲音在店裡響成一片。
小伙子指著牆上貼的食譜道:“老伯,什麼都行,隨你點!這裡麼,又便宜又好吃。”
中田應了一聲,照他說的看了一會兒牆上的食譜,突然想起自己不認字。
“對不起,星野君,中田我腦袋不好使,不認得字那東西。”
“嗬,”星野感嘆道,“是麼,不認字?這在現如今可是奇事一樁了。也罷,我吃烤魚煎蛋,一樣的可以?”
“可以可以,烤魚煎蛋也是中田我喜歡吃的。”
“那好。”
“鰻魚也喜歡。”
“唔,鰻魚我也喜歡。不過,畢竟一大清早,不好來鰻魚。”
“那是。再說中田我昨晚由姓荻田的那位招待了一頓鰻魚。”
“那就好。”小伙子說。“烤魚套餐加煎蛋,兩份。再加一份大碗飯!”他向店裡的夥計吼道。
“烤魚套餐、煎蛋,大碗飯一碗!”對方高聲複述。
“我說,不認字不方便吧?”星野問中田。
“那是,不認字有時很不好辦。只要不出東京都中野區,倒還沒什麼太不方便的,可像現在這樣來到中野區以外,中田我就相當煩惱。”
①日本廣播協會。日文羅馬拼音Nippon Hoso Kyokai之略。②
“倒也是,神戶離中野區可遠著哩。”
“那是。南北都分不清,明白的只剩下左和右。這一來就找不到路了,票也買不到手。”
“可這樣子你居然也到了這裡。”
“那是。中田我所到之處都有很多人熱情關照,您星野君就是其中一位。不知如何感謝才好。”
“不管怎麼說,不認字都夠傷腦筋的。我家阿爺腦袋的確糊塗了,但字什麼的還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