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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甲村圖書館再沒有我想得起來的場所。我在不惹人注目的地方坐下,從背囊格袋裡掏出手機。手機還活著。我從錢夾里取出記有櫻花手機號碼的便條,按動號碼。手指還在抖。試了好幾次,這才好歹把多位號碼按到最後。謝天謝地,手機沒處於錄音電話狀態。鈴響到第十二次她接起。我道出姓名。
“田村卡夫卡君?”她一副懶洋洋的腔調,“你以為現在幾點?明天早上還早著呢,我說。”
“我也知道打擾你,”我聽得出自己的聲音異常僵硬,“但沒有別的辦法。走投無路,除了你沒有人可商量。”
電話另一頭沉默有頃。她似乎在捕捉我語聲的尾音,測量其重量。
“那……問題嚴重?”
“我也不大清楚,大概是嚴重的。這回無論如何得請你幫忙。我儘量不給你添麻煩。”
她稍加思考,不是躊躇,只是思考。“那麼,你現在哪裡?”
我告以神社名稱。她不曉得那個神社。
“可在高松市內?”
“說不準確,不過應該在市內。”
“得得,你連自己現在在哪裡都稀里糊塗?”她以詫異的聲音說。
“說來話長。”
她嘆息一聲。“在那附近攔一輛計程車。××町二丁目拐角有家羅森超市,在那裡下車。小型超市,掛很大的招牌,一眼就看得出。搭計程車的錢有的吧?”
“有的。”
“那好。”她掛斷電話。
我鑽過神社牌門,上大街尋找計程車。計程車很快趕來停下。我問司機知不知道××町二丁目有羅森那個拐角,司機說一清二楚。我問遠嗎,他說不算遠,大概一千日元都花不上。
計程車在羅森門前停住,我用仍在顫抖的手付了車費,扛起背囊走進小超市。我來得意外之快,她還沒到。我買了一小盒軟包裝牛奶,用微波爐熱了,慢慢喝著。溫暖的牛奶通過喉嚨進入胃中,那種感觸讓我的心多少鎮靜下來。剛進門時,警惕行竊的店員一閃瞟了背囊一眼,之後再沒誰特別注意我。我裝作挑選架上排列的雜誌的樣子照了照鏡子,頭髮雖然還亂,但藍粗布衫上的血污基本看不出了,即便看得出,怕也只能看成是普通污痕。往下只要設法止住身上的顫抖即可。
約十分鐘後櫻花來了。時間已近一點,她身穿一件沒有圖案的灰色運動衫,一條褪色藍牛仔褲,頭髮束在腦後,戴一頂NEW BALANCE深藍色帽。看到她的臉,我的牙齒一聲接一聲的“咯咯”聲好歹停了下來。她走到我身旁,以檢查狗牙時的眼神看著我,發出一聲類似嘆氣的不成語聲的聲音。接著在我腰上輕拍兩下,說“過來”。
她的住處離鑼森要走相當一段路。一座雙層簡易宿舍樓。她登上樓梯,從衣袋裡掏出鑰匙,打開貼有綠色嵌板的門扇。兩個房間,一個小廚房一個浴室。牆壁很薄,地板吱呀亂叫。一天之中能she進的自然光大概僅限於夕暉。哪裡的房間一用沖水馬桶,另一個房間的天花板便聲聲抖動不止。不過,這裡至少有活生生的人生活著。洗滌槽中堆的碟盤,空飲料瓶,翻開的雜誌,花期已過的盆栽鬱金香,電冰箱上用透明膠帶粘住的購物便條,椅背上搭的長筒襪,餐桌上攤開的報紙電視節目預告欄,菸灰缸和維吉尼亞加長過濾嘴細細長長的煙盒,幾支菸頭——如此光景竟讓我一陣釋然,也真是不可思議。
“這是我朋友的房間。”她解釋說,“一個過去在東京一家美容室一起工作的女孩兒。去年因為什麼回了高松老家。她說想去印度旅行一個月,旅行期間托我住進來看家。她的工作也由我代做——算是順便吧——做美容師。也好,偶爾離開東京換換心情也是不錯的嘛。那孩子有點兒‘新人類’,畢竟去的是印度。一個月能否真的回來也是問號。”
她讓我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從電冰箱拿出罐裝百事可樂遞過來。沒有杯子。一般我不喝可樂,太甜,對牙齒不好。但喉嚨乾渴,遂一飲而盡。
“肚子餓了?不過也只有速食碗面,如果想湊合吃的話……”
我說不餓。
“可你的臉也太狼狽了,自己知道?”
我點頭。
“那,到底出什麼事了?”
“我也不明白。”
“出什麼事你也不明白,自己在哪裡也不清楚,說起來又話長。”她像僅僅確認事實似的說道,“總之是走投無路嘍?”
“走投無路。”我說。但願能將自己如何的走投無路順利傳達給對方。
沉默持續良久。她始終皺著眉頭注視我。
“我說,高松你壓根兒沒什麼親戚吧?其實是離家出走吧?”
我點頭。
“我在你那樣的年齡也出走過一次,所以大體猜得出,憑感覺。分手時把我的手機號碼告訴你也是因為這個,心想或許有什麼用處。”
“謝謝。”我說。
“我家在千葉縣市川,和父母橫豎合不來,學校也懶得去,就偷了父母的錢跑得很遠很遠,十六歲那時候。差不多跑到了網走①。看到一家牧場,走過去求人家給活干。我說什麼都干,認真地干,只要能有帶屋頂的地方住有飯吃就行,不要工錢。對方很熱情,勸茶勸水。
太太讓我等一會兒,就老老實實等著。正等著,乘巡邏車的警察來了,立即被遣送回家。對方早已習慣了這一手。那時我就拿定主意:幹什麼都行,總之要有一技在身,以便去哪裡都能找到事做。這麼著,我從高中退學,進了職業學校,成了美容師。“她左右均等地拉長嘴唇,莞爾一笑,”你不認為這是相當健全的思想?“
我同意。
“噯,從頭慢慢說可好?”她從維吉尼亞加長過濾嘴煙盒裡抽出一支,用火柴點燃,“反正今晚睡不成好覺了,陪你說話就是。”
我從頭說起,從離家的時候。當然預言那段沒說。那不是跟誰都能說的。
①日本北海道的城市。
第10章 尋找三毛貓(上)
“那麼,中田我稱您為川村君也未嘗不可的嘍?”中田再一次問一隻褐紋貓。一字一頓,儘可能讓對方聽清楚。
貓說自己曾在這附近看到過胡麻(一歲,三毛貓,雌性)的身影。可是貓的說話方式相當奇妙(以中田的立場看),而貓那方面對中田所言也好像不甚領會,因此他倆的談話往往分成兩岔,無法溝通。
“壞是不壞,高腦袋。”
“對不起,您說的話中田我聽不大懂。實在抱歉,中田我腦袋不很好使。”
“在說青花,總之。”
“您莫不是想吃青花魚?”
“不然。前手綁住。”
說起來,中田原本也沒期待同貓們的交流會十分圓滿。畢竟是貓與人之間的對話,意思不可能那麼暢通無阻。何況中田本人的對話能力——對方是人也罷是貓也罷——也多少存在問題。上個星期和大冢倒是談得一帆風順,但那莫如說是例外情況。總的說來,多數場合即使三言兩語也很費周折,嚴重的時候,情形就像是風大之日站在運河兩岸互相打招呼一樣。這次恰恰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