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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冢伸過脖子看相片,隨後搖搖頭。
第6章 與貓君對話(下)
“這個麼,這傢伙沒有見過。大凡這一帶的貓,我基本無一不曉,可這個不曉得。沒看過也沒聽過。”
“是麼。”
“那麼說,你是找這貓找很久了?”
“哦——,今天是……一、二、三,是第三次。”
大冢沉思一會兒說道:“我以為你也知道來著——貓這東西,是習慣性很強的動物,大體上生活循規蹈矩,不喜歡大的變化,除非有特殊情況。所謂特殊情況,就是性慾或事故什麼的,基本不出這兩種。”
“那是。中田我也大致那樣認為。”
“若是性慾,不久安穩下來就回來了。你,可懂得性慾?”
“那是。經驗誠然沒有,但大致情況還是能把握的。是小雞雞的勾當吧?”
“是的,是小雞雞那碼事。”大冢以奇特的神情點了下頭,“但如果是事故,就很難返回了。”
“那是,言之有理。”
“另外,也有這樣一種情況:在性慾驅使下晃晃悠悠跑去很遠的地方,結果找不回來了。”
“不錯不錯,中田我若跑出中野區,也可能找不回來。”
“我也有過幾次那樣的事,當然是年輕得多的時候。”大冢忽然想起似的眯細眼睛說,“一旦找不到回家路,腦袋就嗡的一聲,眼前一團漆黑,一下子六神無主。那可不是好玩的。性慾這玩意兒實在傷透腦筋。問題是那時候腦袋裡反正就那一件事,前前後後的事壓根兒考慮不來。那……就是所謂性慾。所以,對了,叫什麼名字來著,那隻不見了的貓?”
“您是指胡麻?”
“對對。這胡麻嘛,作為我,也準備設法找一找,助你一臂之力。在哪戶人家嬌生慣養的一歲三毛貓,世上的事篤定一無所知。吵架吵不贏,吃的自己都找不上。可憐可憐。不過遺憾的是,還真沒見過那隻貓。最好去別的地方找找看。”
“是麼。那麼就依照您的指教,去別的方向找找看。在您大冢君正睡午覺的時候貿然打擾了,非常抱歉。過幾天還可能來這裡轉轉,屆時如您發現胡麻,務請告知中田我一聲。這麼說也許失禮——一定最大限度地答謝。”
“哪裡,能和你交談,真是有趣。過幾天……請再來。只要天氣好,這一時間我大多在這塊空地。如果下雨,就在這石階下面的神社裡。”
“好好,多謝多謝。中田我也為能同您大冢君講話感到十分高興。雖然能同貓君講話,可也不是哪一個都能這麼順順噹噹談得來,也有我一搭話就如臨大敵默默跑去哪裡的貓君。我倒只是寒喧一聲……”
“那也難怪。就像人與人各所不一,貓也……多種多樣嘛。”
“有理有理。中田我其實也是那樣想的。世間有形形色色的人,有各種各樣的貓。”
大冢伸腰舒背仰望天空。太陽將午後金色的光線傾瀉在空地上,但那裡也隱約蕩漾雨的氣息,大冢感覺得出。
“對了,你說你小時候遭遇事故,致使腦袋有點不妙了——是這樣說了吧?”
“是的,正是,是那麼說來著。中田我九歲時遇上的事故。”
“什麼樣的事故?”
“那——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來了。據別人說,像是得了一種不明所以的熱病,中田我三個星期都沒恢復知覺,那期間一直躺在醫院病床上打點滴。好容易恢復了知覺,那以前的事卻忘得一乾二淨了。父親的長相、母親的臉龐、寫字、算術、住房的樣式……就連自己的姓名都忘了,忘個精光。就像拔掉浴缸的活塞,腦袋裡空空如也,成了空殼。事故發生前,據說中田我是個成績出眾的優等生。不料突然暈倒在地,醒來時中田我腦袋就報銷了。母親
——早已不在人世了——常為這個流淚。就是說,中田我腦袋的不好使致使母親不能不流淚。父親倒沒流淚,卻經常發脾氣。“
“可另一方面,你可以同貓講話了。”
“是那樣的。”
“唔。”
“而且身康體健,再沒得過什麼病。沒有蟲牙,眼鏡也不用戴。”
“依我之見,你腦袋好像並不差。”
“果真那樣的麼?”中田歪頭沉思。“可是大冢君,如今中田我六十都早已過了。六十過後,腦袋不好使也好,大家不理睬也好,都習以為常了。即便不坐電車也能活下去。父親業已過世,再不至於挨打。母親也已不在,不會再流淚了。因此,時至如今若是有誰突然宣布你腦袋不差,中田我可能反而不知所措。腦袋不再不好使,一來可能使我領不到知事大人的補貼,二來說不定不能用特別通行證乘公共汽車。怎麼搞的,你腦袋不是不差的嗎——如果給知事大人這麼訓斥,中田我是無話可說的。所以,中田我覺得還是就這樣腦袋不好使為好。”
“我的意思是:你的問題點並不在於你腦袋的不好使。”大冢神情肅然地說。
“果真那樣的麼?”
“你的問題點麼,我以為……怕是你的影子有點兒淺淡。一開始看見你我就想來著,你掉在地上的影子只有常人一半左右的濃度。”
“那是。”
“我嘛,過去也曾見過一次這樣的人。”
中田略微張嘴,注視大冢的臉:“您說以前也見過一次,那可是中田我這樣的人?”
“嗯。所以你講話的時候我也……沒怎麼吃驚。”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
“很早很早,我還年輕時候的事。不過,長相也好姓名也好場所也好時間也好什麼都記不得了。如你剛才所說,貓沒有那種意義上的記憶。”
“那是。”
“而且,那個人的影子也像另一半弄丟到什麼地方去了,同樣淺淡。”
“噢。”
“所以,較之找什麼迷路的貓,你恐怕最好認真尋找一下自己的另一半影子。”
中田拉了幾下手裡登山帽的帽檐:“實話跟你說,這點中田我也或多或少覺出來了,覺出好像影子淺淡。別人沒覺察到,可我自己心裡明白。”
“明白就好。”貓說。
“不過剛才也說了,中田我已經上了年紀,大概來日無多了。父親也已死了。腦袋好使也罷不好使也罷,字會寫也罷不會也罷,影子完整也罷不完整也罷,時候一到都要挨個死掉。死了燒掉,燒成灰放進鴉山那個地方。鴉山位於世田谷區,進入鴉山墓地,大概就什麼都不想了。不想,迷惘也就沒了。因此,中田我就現在這樣不也蠻好的麼?再說,中田我如果可能的話,在有生之年不想到中野以外的地方去。死後去鴉山自是奈何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