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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薩達先生,”

    “嗯?”

    “十年前見那士兵時做什麼來著?”我問。

    “我見到那兩個士兵,在那裡做什麼了?”他把我的問話原樣重複了一遍。

    我點頭等他回答。他從後視鏡里查看後面的什麼,又將視線拉回到前面。

    “這話我跟誰都還沒有說過,”他說,“包括弟弟——不知是弟弟還是妹妹,怎麼都無所謂,算是弟弟吧。弟弟對士兵的事一無所知。”

    我默默點頭。

    “而且我想這話往後也不會對誰說了,即使對你。我想你大概往後也不會對誰講起,即使對我。我說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我明白。”

    “什麼原因可知道?”

    “因為即使想說也無法用語言準確表達那裡的東西,因為真正的答案是不能訴諸語言的。”  

    “是那麼回事。”薩達說,“一點不錯。所以,不能用語言準確表達的東西,最好完全不說。”

    “即使對自己?”

    “是的,即使對自己。”薩達說,“即使對自己也最好什麼都不說。”

    薩達把COOLMINT口香糖遞給我,我抽一片放在嘴裡。

    “衝過浪?”他問。

    “沒有。”

    “有機會我教你。”他說,“當然是說如果你願意的話。高知海岸的波浪極好,人也不多。衝浪這東西遠比外觀有深意。我們通過衝浪學會順從大自然的力量,不管它多麼粗暴。”

    他從T恤口袋裡掏出香菸叼在嘴裡,用儀錶板上的打火機點燃。

    “那也是用語言說不明白的事項之一,是既非Yes又非No的答案裡面的一個。”說著,他眯細眼睛,向車窗外緩緩吐了口煙。“夏威夷有個叫TOILET BOWL①的地方,撤退的波浪和湧來的波浪在那裡相撞,形成巨大的漩渦,像便盆里的水渦一樣團團打轉。所以,一旦被卷到那裡面去,就很難浮上來。有的波浪很可能讓你葬身魚腹。總之在海里你必須老老實實隨波逐流,慌慌張張手刨腳蹬是什麼用也沒有的,白白消耗體力。實際經歷過一次,你就會曉得再沒比這更可怕的事了。不過,不克服這種恐懼是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衝浪手的。要單獨同死亡相對、相知,戰而勝之。在漩渦深處你會考慮各種各樣的事,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同  

    ————

    ①意為“便盆碗”。

    死亡交朋友,同它推心置腹。“

    他在籬笆那裡跳下卡車,關門上鎖,又搖晃了幾下大門,確認是否關好。

    往下我們一直沉默著。他打開調頻音樂節目開著車,但我知道他並沒怎麼聽那東西,只是象徵性地開著而已。進隧道時廣播中斷只剩下雜音,他也毫不介意。由於空調失靈,駛上高速公路後車窗也開著沒關。

    “如果想學衝浪,來我這裡好了。”望見瀨戶內海時薩達開口了,“有空房間,隨你怎麼住。”

    “謝謝。”我說,“遲早會去一次,什麼時候倒定不下來。”

    “忙?”

    “有幾件事必須解決,我想。”

    “那在我也是有的。”薩達說,“非我亂吹。”  

    接下去我們又許久沒有開口。他想他的問題,我想我的問題。他定定地目視前方,左手放在方向盤上,不時吸菸。他不同於大島,不會超速,右臂肘搭在打開的車窗上,以法定速度沿著行車線悠悠行駛,只在前面有開得太慢的車時才移到超車線,有些不耐煩地踩下油門,旋即返回行車線。

    第49章 再見,卡夫卡君(中)

    “您一直衝浪?”我問。

    “是啊。”他說。往下又是沉默。在我快要忘記問話時他總算給了回答:“衝浪從高中時代就開始了,偶一為之。真正用心是在六年前,在東京一家大型GG代理店工作來著。工作無聊,辭職回這裡干起了衝浪。用積蓄加上向父母借的錢開了衝浪器材店。單身一人,算是幹上了自己喜歡的事。”

    “想回四國的吧?”

    “那也是有的。”他說,“眼前若是沒海沒山,心裡總覺得不踏實。人這東西——當然是說在某種程度上——取決於生長的場所。想法和感覺大約是同地形、溫度和風向連動的。你哪裡出生?”  

    “東京。中野區野方。”

    “想回中野區?”

    我搖頭道:“不想。”

    “為什麼?”

    “沒理由回去。”

    “原來如此。”他說。

    “和地形、風向都不怎麼連動,我想。”

    “是嗎。”

    其後我們再度沉默。但對於沉默的持續,薩達似乎絲毫不以為意,我也不太介意。我什麼也不想,呆呆地聽廣播裡的音樂。他總是眼望道路的前方。我們在終點駛下高速公路,向北進入高松市內。

    到甲村圖書館是午後快一點的時候。薩達讓我在圖書館前下來,自己不下車,不關引擎,直接回高知。

    “謝謝!”

    “改日再見。”他說。

    他從車窗伸出手輕輕一揮,粗重的輪胎髮出“吱吜”一聲開走了——返回大海的波浪,返回他自身的世界,返回他自身的問題之中。  

    我背著背囊跨進圖書館的大門,嗅一口修剪整齊的庭園糙木的清香,覺得最後一次看圖書館似乎是好幾個月前的事情了,可一想才不過四天之前。

    借閱台里坐著大島。他少見地打著領帶,雪白的扣領襯衫,芥末色條紋領帶,長袖挽在臂肘那裡,沒穿外衣。面前照例放一個咖啡杯,檯面上並排放兩支削好的長鉛筆。

    “回來了?”說著,大島一如往日地微微一笑。

    “你好!”我寒喧道。

    “我哥哥送到這兒的?”

    “是的。”

    “不怎麼說話的吧?”大島說。

    “多少說了一些。”

    “那就好,算你幸運。對有的人、有的場合,一言不發的時候甚至也有。”

    “這裡發生了什麼?”我問,“說有急事……”

    大島點頭。“有幾件事必須告訴你。首先,佐伯去世了。心臟病發作。星期二下午伏在二樓房間寫字檯上死了,我發現的。猝死。看上去不痛苦。”  

    我先把背囊從肩頭拿下,放在地板上,然後坐在旁邊一把辦公椅上。

    “星期二下午?”我問,“今天星期五,大概?”

    “是的,今天星期五。星期二領人參觀完後去世的。或許應該更早些通知你,但我也一時沒了主意。”

    我沉在椅子裡,移動身體都很困難。我也好大島也好都久久保持著沉默。從我坐的位置可以看見通往二樓的樓梯:擦得黑亮黑亮的扶手,轉角平台正面的彩色玻璃窗。樓梯對我有著不一般的意義,因為從樓梯上去可以見到佐伯,而現在則成了不具任何意義的普普通通的樓梯。她已不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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