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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拿封套照片在床沿上坐了許久。也沒思慮什麼,只是任憑時間流逝。之後睜開眼睛,去窗邊將外面的空氣吸入肺腑。風帶有海cháo味兒。從松樹林穿過的風。我昨晚在這房間見到的,無疑是十五歲時的佐伯形象。真實的佐伯當然活著,作為年過五十的女性在這現實世界中過著現實生活,此刻她也應該在二樓房間裡伏案工作,只要出這房間登上二樓,就能實際見到她,能同她說話。儘管這樣,我在這裡見到的仍是她的“幽靈”。大島說,人不可能同時位於兩個地方。但在某種情況下那也是能夠發生的,對此我深信不疑。人可以成為活著的幽靈。
第23章 那天夜裡,我夢見了幽靈(三)
還有一個重要事實——我為那“幽靈”所吸引。我不是為此刻在那裡的佐伯、而是為此刻不在那裡的十五歲佐伯所吸引,而且非常強烈,強烈得無可言喻。無論如何這是現實中的事。那少女也許不是現實存在,但在我胸中劇烈跳動的則是我現實的心臟,一如那天夜晚沾在我胸口的血是現實的血。
臨近閉館時,佐伯從樓下下來。她的高跟鞋在樓梯懸空部位發出一如往常的回聲。一看見她的面容,我全身驟然繃緊,心跳聲隨即湧上耳端。我可以在佐伯身上覓出那個十五歲少女的姿影。少女如同冬眠的小動物在佐伯體內一個小凹窩裡靜悄悄地酣睡。我能夠看見。
佐伯問了我什麼,但我沒能回答,連問話的含義都沒能把握。她的話誠然進入了我的耳朵,振動鼓膜,聲波傳入大腦,被置換成語言,可是語言與含義聯接不上。我慌慌張張面紅耳赤,胡亂說了一句。於是大島替我回答,我隨著點頭。佐伯微微一笑,向我和大島告別回去。停車場傳來她那輛“大眾·高爾夫”的引擎聲。聲音漸漸遠離,不久消失。大島留下來幫我閉館。
“你莫非戀著誰不成?”大島說,“神思恍恍惚惚的。”
我不知如何回答,默不作聲。稍後我問道:“噯,大島,也許我問得奇怪——人有時會一邊活著一邊成為幽靈?”
大島停下收拾台面的手,看著我。
“問得很有意思。不過,你問的是文學上的亦即隱喻意義上的關於人的精神狀況的問題呢,還是非常實際性的問題呢?”
“應該是實際意義上的。”
“就是說把幽靈假定為實際性存在,是吧?”
“是的。”
大島摘下眼鏡,用手帕擦了擦,又戴上。
“那被稱為‘活靈’。外國我不知道,日本則是屢屢出現在文學作品裡。例如《源氏物語》就充滿了活靈。平安時代①、至少在平安時代的人們的內心世界裡,人在某種場合是可以生而化靈在空間游移並實現自己心愿的。讀過《源氏物語》?”
我搖頭。
“這圖書館裡有幾種現代語譯本,不妨讀讀。例如光源氏的情人六條御息所強烈地嫉妒正室葵上,在這種妒意的折磨下化為惡靈附在她身上每夜偷襲葵上的寢宮,終於把葵上折騰死了。葵上懷了源氏之子,是這條消息啟動了六條御息所嫉恨的開關。光源氏招集僧侶,企圖通過祈禱驅除惡靈,但由於那嫉恨過於強烈,任憑什麼手段都阻止不了。
“不過這個情節中最有意味的是六條御息所絲毫沒有察覺自身化為活靈。惡夢醒來,發現長長的黑髮上沾有從未聞過的焚香味兒,她全然不知所措。那是詛咒葵上時所焚之香的氣味兒。她在自己也渾然不覺的時間裡跨越空間鑽過深層意識隧道去了葵上寢宮。六條御息所後來得知那是自己的無意所為,遂出於對自己深重業障的恐懼而斷髮出家了。
“所謂怪異的世界,乃是我們本身的心的黑暗。十九世紀出了弗洛伊德和榮格,對我們的深層意識投以分析之光。而在此之前,那兩個黑暗的相關性對於人們乃是無須一一思考不言而喻的事實,甚至隱喻都不是。若再上溯,甚至相關性都不是。愛迪生發明電燈之前世界大部分籠罩在不折不扣的漆黑之中,其外部的物理性黑暗與內部靈魂的黑暗渾融一體,親密無間,就是這樣——”說著,大島把兩隻手緊緊貼在一起,“在紫式部②生活的時代,所謂活靈既是怪異現象,同時又是切近的極其自然的心的狀態。將那兩種黑暗分開考慮在當時的人們來說恐怕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們今天所處的世界不再是那個樣子了。外部世界的黑暗固然徹底消失,而心的黑暗卻幾乎原封不動地剩留了下來。我們稱為自我或意識的東西如冰山一樣,其大部分仍沉在黑暗領域,這種乖離有時會在我們身上製造出深刻的矛盾和混亂。”
“你山上那座小屋周圍是有真正黑暗的喲!”
“是的,你說的對,那裡仍有真正的黑暗。我有時專門去那裡看黑暗。”
“人變成活靈的契機或起因經常在於那種陰暗感情?”我問。
①日本平安朝時期,794-1192。②②《源氏物語》的作者。
“沒有足以導致這種結論的根據。不過,在才疏學淺的我所了解的範圍內,那樣的活靈幾乎全部來自陰暗感情。而且活靈那東西是從劇烈感情中自然產生的。遺憾的是還不存在人為了實現人類和平和貫徹邏輯性而化為活靈的例子。”
“那麼,為了愛呢?”
大島坐在椅子上沉思。
“問題很難,我回答不好。我只能說從未見過那樣具體的例子。比如《雨月物語》中‘jú花之約’的故事,讀過?”
“沒有。”我說。
“《雨月物語》是上田秋成①在江戶後期寫的作品,但背景設定在戰國時期。在這個意義上上田秋成是個retrospective②或者說有懷古情緒的人。
“兩個武士成了朋友,結為兄弟。這對武士來說是非常重要的關係,因為結為兄弟即意
味著生死與共,為對方不惜付出性命,這才成其為結義兄弟。
“兩人住的地方相距遙遠,各事其主,一個說jú花開的時候不管發生什麼都將前去拜訪,另一個說那麼我就好好等著你。不料說定去拜訪朋友的武士捲入了藩內糾紛,淪為監禁之身,不許外出,不許寄信。不久夏天過去,秋意漸深,到了jú花開的時節。照此下去,勢必無法履行同朋友的約定,而對武士來說,約定是比什麼都重要的事。信義重於生命,那個武士剖腹自殺,變成鬼魂跑了一千里趕到朋友家,同朋友在jú花前開懷暢談,之後從地面上消失。文筆非常優美。”
“可是,為了變靈他必須死掉。”
“是那麼回事。”大島說,“看來人無論如何是不能為了信義和友情而變成活靈的。只有一死。人要為信義、親愛和友情舍掉性命才能成靈,而能使活而為靈成為可能的,據我所知,仍然是邪惡之心、陰暗之念。”
我就此思索。
“不過,也可能如你所說,有為了積極的愛而變成活靈的例子,畢竟我沒有很詳細地探討這個問題。未必不能發生。”大島說,“愛即重新構築世界,這上面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