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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如果你說謊的事給警察知道了,因而不被認為是證人,那麼我那天不在現場的證據就失去了,我有可能被當成罪犯。”

    大島再次搖頭:“田村卡夫卡君,日本的警察並不那麼傻,他們的想像力也許很難說有多麼豐富,但至少不是無能之輩。警察應該早已像過篩子一樣查閱了四國和東京間的飛機乘客名單。另外,你可能不知道,機場門口都安有攝像機,逐一錄下出入的乘客,出事前後你沒有返回東京這點應該已被確認。假如認為你是罪犯,那麼來的就不是本地警察,而是由警視廳刑警直接插手了。那一來,人家動了真格,我也不敢隨便搪塞了。眼下他們只是想從你口中了解出事前後的情況。”

    細想之下,的確如大島所言。

    “不管怎樣,暫時你最好別在人前出現。”他說,“說不定警察已經在這周圍目光炯炯地走來走去了。他們有你的複製相片,從中學生名冊上複印下來的,很難說長得像你本人,樣子好像……非常氣惱似的。”

    那是我留下的唯一相片。我千方百計逃避照相的機會,但全班集體照無論如何也掉不逃。

   

    “警察說你在學校是個問題少年,曾跟同學鬧出暴力事件,三次受到停學處分。”

    “兩次,而且不是停學,是在家反省。”我大大吸了口氣,慢慢吐出,“我是有那麼一段時間。”

    “自己克制不了自己?”

    我點頭。

    “並且傷了人?”

    “沒打算那樣,但有時候覺得自己身上有另一個什麼人似的,而注意到時已經傷害了人家。”

    “什麼程度?”大島問。

    我嘆口氣說:“傷沒有多重,沒嚴重到骨折或斷齒那個地步。”

    大島坐在床沿架起腿,揚手把前發撩去後面。他穿一條深藍色粗布褲,一雙白色阿迪達斯鞋,一件黑色半袖運動衫。

    第27章 十五歲的佐伯與五十歲的佐伯(下)

    “看來你是有許許多多應該跨越的課題的啊!”他說。  

    應該跨越的課題。想著,我揚起臉:“你沒有必須跨越的課題?”

    大島向上伸出兩手:“跨越也好什麼也好,我應做的事只有一件:如何在我的肉體這個缺陷比什麼都多的容器之中活過每一天。作為課題說單純也單純,說困難也困難。說到底,就算出色完成了,也不會被視為偉大的成就,誰都不會起身熱烈鼓掌。”

    我咬了一會兒嘴唇。

    “沒想從那容器中出來?”我問。

    “就是說出到我的肉體外面?”

    我點頭。

    “是在象徵意義上,還是必須具體地?”

    “均無不可。”

    大島一直用手往後壓著前發。白皙的額頭全部露出,可以看見思考的齒輪在裡面全速旋轉。

    “莫非你想那樣?”大島沒回答我的問題,反而問我。

    我再次深吸一口氣。

    “大島,老老實實說來,我一點兒也不中意自己這個現實容器,出生以來一次也沒中意過,莫如說一直憎恨。我的臉、我的兩手、我的血、我的遺傳因子……反正我覺得自己從父母那裡接受的一切都該受到詛咒,可能的話,恨不得從這些物件中利利索索地抽身而去,像離家出走那樣。”  

    大島看著我的臉,而後淡然一笑:“你擁有鍛鍊得那麼棒的肉體。無論受之於誰,臉也足夠漂亮。唔,相對於漂亮來說未免太個性化了,總之一點兒不差,至少我中意。腦袋也運轉得可以,小雞雞也夠耀武揚威的。我哪怕有一件都美上天了。往後會有為數不少的女孩子對你著迷。如此現實容器究竟哪裡值得你不滿呢?我可是不明白。”

    我一陣臉紅。

    大島說:“也罷,問題肯定不在這上面。其實麼,我也決不歡喜自己這個現實容器。理所當然。無論怎麼看都不能稱為健全的物件。若以方便不方便的角度而言,明確說來是極其不便。儘管如此,我仍在內心這樣認為——如果將外殼和本質顛倒過來考慮(即視外殼為本質,視本質為外殼),那麼我們存在的意義說不定會變得容易理解一些。”

    我再次看自己的雙手,想手上沾過的很多血,真真切切地想起那黏乎乎緊繃繃的感觸。我思索自己的本質與外殼,思索包裹在我這一外殼之中的我這一本質,然而腦海中浮現出的只有血的感觸。

    “佐伯怎麼樣呢?”我問。

    “什麼怎麼樣?”  

    “她會不會有類似必須跨越的課題那樣的東西呢?”

    “那你直接問佐伯好了。”大島說。

    兩點鐘,我把咖啡放在盤子上,端去佐伯那裡。佐伯坐在二樓書房寫字檯前,門開著,寫字檯上一如平時放著稿紙和自來水筆,但筆帽沒有擰下。她雙手置於台面,眼睛朝上望著,並非在望什麼,她望的是哪裡也不是的場所。她顯得有幾分疲憊。她身後的窗開著,初夏的風吹拂著白色花邊窗簾,那情景未嘗不可以看作一幅精美的寓意畫。

    “謝謝。”我把咖啡放在台面時她說。

    “看上去有些疲勞。”

    她點頭:“是啊。疲勞時顯得很上年紀吧?”

    “哪兒的話。仍那麼漂亮,和平時一樣。”我實話實說。

    佐伯笑笑:“你年齡不大,倒很會討女人歡心。”

    我臉紅了。

    佐伯指著椅子。仍是昨天坐的椅子,位置也完全一樣。我坐在上面。  

    “不過,對於疲勞我已經相當習慣了。你大概還沒有習慣。”

    “我想還沒有。”

    “當然我在十五歲時也沒習慣。”她拿著咖啡杯的手柄,靜靜地喝了一口,“田村君,窗外看見什麼了?”

    我看她身後的窗外:“看見樹、天空和雲,看見樹枝上落的鳥。”

    “是哪裡都有的普通景致,是吧?”

    “是的。”

    “假如明天有可能看不見它們,對你來說會不會成為極其特別和寶貴的景致呢?”

    “我想會的。”

    “曾這樣思考過事物?”

    “思考過。”

    她顯出意外的神色:“什麼時候?”

    “戀愛的時候。”我說。  

    佐伯淺淺地一笑,笑意在她嘴角停留片刻,令人聯想起夏日清晨灑在小坑坑裡尚未蒸發的水。

    “你在戀愛。”她說。

    “是的。”

    “就是說,她的容貌和身姿對你來說每天都是特別的、寶貴的?”

    “是那樣的。說不定什麼時候會失去。”

    佐伯注視了一會兒我的臉。她已經沒了笑意。

    “假定一隻鳥落在細樹枝上,”佐伯說,“樹枝被風吹得劇烈搖擺。那一來,鳥的視野也將跟著劇烈搖擺,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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