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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噯,大島,”我問,“你戀愛過?”
①日本江戶後期的作家、詩人、學者(1734-1809)。②③意為“懷舊趣味、懷古、追溯的”。④
他以怪異的眼神盯住我的臉:“喂喂,你把人家看成什麼了。我既非海盤車又不是山椒魚,是活生生的人嘛!戀愛什麼的當然有過。”
第23章 那天夜裡,我夢見了幽靈(四)
“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我紅著臉說。
“知道知道。”說罷,他親切地一笑。
大島回去後,我折回房間,打開音響,把《海邊的卡夫卡》放上轉盤,轉速調在45,放下唱針,邊看歌詞卡邊聽著。
《海邊的卡夫卡》
你在世界邊緣的時候
我在死去的火山口
站在門後邊的
是失去文字的話語
睡著時月光照在門後
空中掉下小魚
窗外的士兵們
把一顆心繃緊
(副歌)
海邊椅子上坐著卡夫卡
想著驅動世界的鐘擺
當心扉關閉的時候
無處可去的斯芬克斯
把身影化為利劍
刺穿你的夢
溺水少女的手指
探摸入口的石頭
張開藍色的裙裾
注視海邊的卡夫卡
唱片我反覆聽了三遍。腦海里最先浮起的是一個疑問:為什麼附有如此歌詞的唱片會火爆爆地賣出一百萬張呢?其中使用的詞語縱使不算晦澀也是相當有象徵性的,甚至帶有超現實主義傾向,至少不是大多數人能馬上記住隨口哼出的。但反覆聽著,那歌詞開始多少帶有親切的意味了,上面每一個字眼都在我心中找到位置安居其中。不可思議的感覺。超越含義的意象如剪紙一樣立起,開始獨自行走,一如夢深之時。
首先是旋律出色,一氣流注,優美動聽,卻又決不入於俗流。而且佐伯的嗓音同旋律渾然融為一體,雖然作為職業歌手音量有所不足,技巧有所欠缺,但其音質如淋濕庭園飛石的春雨,溫情脈脈地刷洗著我們的意識。想必她自己彈著鋼琴伴奏,邊彈邊唱,後來才加進少量弦樂器和高音雙簧管。估計也有預算方面的原因,在當時也算是相當簡樸的編曲,但沒有多餘物這點反而產生了新穎的效果。
其次,副歌部分用了兩個奇異的和音。其他和音全都平庸無奇,惟獨這兩個出奇制勝令人耳目一新。至於和音是如何構成的,乍聽之下還不明白,然而最初入耳那一瞬間我就深感惶惑,甚至有被出賣的感覺。旋律中拔地而起的異質性搖憾我的身心,令我惴惴不安,就好像從空隙吹來的冷風猝不及防地湧入領口。但副歌結束之後,最初那悠揚的旋律重新歸來,將我們領回原來的和美友愛的世界,不再有空隙風吹入。稍頃,歌唱結束,鋼琴叩響最後一音,弦樂器靜靜地維持著和音,高音雙簧管留下裊裊餘韻關閉旋律。
聽著聽著,我開始理解——儘管是粗線條的——《海邊的卡夫卡》會有那麼多人陶醉的原由。那裡存在的,是天賦才華和無欲心靈坦誠而溫柔的砌合。那是天衣無fèng的砌合,即使以“奇蹟”稱之亦不為過。住在地方城市的十九歲靦腆女孩寫下思念遠方戀人的歌詞,面對鋼琴配上旋律,隨即直抒胸臆。她不是為了唱給別人聽,而是為自己創作的,為的是多少溫暖自己的心。這種無心之心輕輕地、然而有力地叩擊著人們的心弦。
我用電冰箱裡的東西簡單吃了晚飯,然後再一次把《海邊的卡夫卡》放上唱盤。我在沙發中閉目合眼,在腦海中推出十九歲的佐伯在錄音室邊彈鋼琴邊唱的情景,遐想她懷抱著的溫馨情思,以及那情思由於無謂的暴力而意外中斷……
唱片轉完,唱針提起,落回原處。
佐伯大概是在這個房間中寫的《海邊的卡夫卡》歌詞。翻來復去聽唱片的時間裡,我漸漸對此堅信不疑了。而且海邊的卡夫卡就是牆上油畫中的少年。我坐到椅子上,像她昨晚那樣肘拄桌面手托下巴,視線以同一角度投向牆壁。我的視線前面有油畫,這應該沒錯。佐伯是在這房間裡邊看畫邊想少年寫下《海邊的卡夫卡》這首詩的。或許,是在子夜這一最深邃的時刻。
我站在牆前,從最近處再一次細看那幅畫。少年目視遠方,眼裡飽含著謎一樣的縱深感。他所注視的天空一角飄浮著幾片輪廓清晰的雲,最大一片的形狀未嘗不可看作蹲著的斯芬克斯。斯芬克斯——我追溯記憶——應該是青年俄狄浦斯戰勝的對手。俄狄浦斯被施以謎語,而他解開了。怪物得知自己招術失靈,遂跳下懸崖自殺。俄狄浦斯因這一功勞而得到底比斯的王位,同王妃即其生母交合。
而卡夫卡這個名字——我推測佐伯是將畫中少年身上漾出的無可破譯的孤獨作為同卡夫卡的小說世界有聯繫之物而加以把握的。惟其如此,她才將少年稱為“海邊的卡夫卡”,一個彷徨在撲朔迷離的海邊的孤零零的魂靈。想必這就是卡夫卡一詞的寓義所在。
不僅僅是卡夫卡這個名字和斯芬克斯的部分,從歌詞的其他幾行也可以覓出同我所置身的狀況的砌合。“空中掉下小魚”同中野區商業街有沙丁魚和竹莢魚自天而降正相吻合;“把身影化為利劍/刺穿你的夢”似乎意味著父親被人用刀刺殺。我把歌詞一行行抄寫下來,念了好幾遍。費解部分用鉛筆劃出底線。但歸根結底,一切都太過於具有暗示性,我如墜五里雲霧。
“站在門後邊的/是失去文字的話語”
“溺水少女的手指/探摸入口的石頭”
“窗外的士兵們/把一顆心繃緊”
這些到底意味著什麼呢?或者說看上去相符的不過是故弄玄虛的巧合?我在窗邊打量著外面的庭園。淡淡的暮色開始降臨。我坐在閱覽室沙發上,翻開谷崎①譯的《源氏物語》。十點上床躺下,熄掉床頭燈,閉上眼睛,等待著十五歲的佐伯返回這個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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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谷崎潤一郎(1886-1956),日本現代作家,著有小說《春琴抄》、《細雪》等,曾將《源氏物語》譯為現代日語。
第24章 一覺睡了30個鐘頭(上)
從神戶開出的大巴停在德島站前的時候,已是晚間八點多鐘了。
“好了,四國到了,中田!”
“那是,橋非常漂亮。中田我第一次見到那麼大的橋。”
兩人走下大巴,坐在站前長椅上,半看不看地看了一會兒周圍景致。
“那麼,往下去哪裡幹什麼呢,沒有神諭什麼的?”星野問。
“沒有。中田我還是什麼都不清楚。”
“難辦嘍。”
中田像考慮什麼似的手心在腦袋上摩挲好一陣子。
“星野君,”
“什麼?”
“十分抱歉,中田我想睡一覺,困得不得了,在這兒就好像能直接睡過去。”
“等等,”星野慌忙說,“睡在這裡,作為我也很麻煩。馬上找住的地方,先忍一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