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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老伯,這一來就誰也看不到原稿了。”星野說,“寫的什麼自是不知,總之灰飛煙滅了。世上有形的東西又減少一點兒,無又增多一點兒。”

    “星野君,”

    “什麼?”

    “有一點想問您。”

    “請請。”

    “無是可以增多的東西麼?”

    星野歪起脖子就此沉思片刻。“這問題很難,”他說,“無會增多?歸於無就是說成為零,零加多少零都是零嘛。”

    “中田我不太明白。”

    “星野君我也不太明白。這東西思考起,頭就漸漸痛了。”

    “那麼,就別再思考了。”

    “我也認為那樣好。”星野說,“反正原稿徹底燒光,寫在上面的話消失得一乾二淨。歸於無——我原本想這麼說來著。”  

    “那是,這回中田我也放心了。”

    “好了,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吧?”星野問。

    “那是,這一來差不多所有的事情都結束了。往下只剩下把入口石關上。”中田說。

    “這很要緊。”

    “是的,這是非常要緊的事。打開的東西必須關上。”

    “那,就快點兒幹這個好了。好事不宜遲。”

    “星野君,”

    “嗯?”

    “還不能夠那樣。”

    “這又為何?”

    “時機還不成熟。”中田說,“關入口要等關入口的時機到來才成,在那之前中田我還必須好好睡一覺。中田我困得厲害。”

    星野看著中田的臉:“我說,還要像上次那樣一連睡上好幾天?”  

    “那中田我也說不準確,估計情況很可能那樣。”

    “那,大睡特睡之前不能忍一忍把要辦的事辦完?老伯你一旦進入睡眠程序,事情簡直寸步難進。”

    “星野君,”

    “什麼呢?”

    “實在抱歉。中田我也覺得能那樣該有多好。如果可能,中田我也想先把打開的入口關上再說。遺憾的是,中田我必須首先睡覺。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就像電池沒電似的?”

    “或許。花的時間比預想的多,中田我的氣力眼看就要耗盡了。您能把我領回可以睡覺的地方麼?”

    “好好。攔一輛計程車馬上回公寓。讓你睡個夠,睡成木頭。”

    坐進計程車,中田頓時打起盹來。

    “老伯,到房間再睡,隨你怎麼睡。先忍耐一會兒。”

    “星野君,”  

    “嗯?”

    “這個那個給您添了很多麻煩。”中田以含糊不清的聲音說。

    “的確像是被你添了麻煩。”星野承認,“不過麼,細想前後經過,是我擅自跟你來的。換個說法,等於是我主動承攬麻煩。誰也沒求我,好比喜歡掃雪才掃雪的義務工。所以老伯你不必一一放在心上,快活些!”

    “如果沒有您星野君,中田我早就日暮途窮了,事情恐怕一半都完成不了。”

    “你能那麼說,我這星野君出力也算值得了。”

    “中田我萬分感謝!”

    “不過麼,老伯,”

    “嗯?”

    “我也有必須感謝你的地方。”

    “真的麼?”

    “我們兩人差不多已經到處走了十天。”星野說,“這期間我一直曠工。最初幾天跟公司聯繫請假來著,後來就徹底來了個無故曠工。原來的工作單位恐怕很難回去了。好好求饒認錯也可能勉強得到原諒,但這都無所謂了。非我自吹,憑我這不一般的開車技術,加上本來能幹,工作什麼的手到擒來,所以我沒把這個當回事兒,你也用不著介意。總之我想說的是:我半點兒也沒為此後悔,聽清楚了麼?十天來我經歷了許多不可思議的事。天上掉下螞蟥,冒出一個卡內爾·山德士,和大學裡學什麼哲學的絕世美女狠狠幹了一傢伙,從神社搬走入口的石頭……離奇古怪的事接二連三。覺得十天裡經歷完了本該在一生里經歷的怪事,簡直就像乘坐試運轉的長距離過山車。”星野在這裡停下來思考下文。“不過麼,老伯,”  

    “嗯?”

    第44章 中田沉沉睡去,不再醒來(中)

    “我在想,其中最為不可思議的,無論如何都是老伯你本人。是的,是你中田。為什麼說你不可思議呢,是因為你改變了我這個人,真的。我覺得自己在短短十天裡發生了脫胎換骨的轉變。怎麼說好呢,就像各種景物看起來有了很大不同。以前看起來無足為奇的東西成了另一種樣子,以前覺得索然無味的音樂——怎麼說呢——開始沁人心脾。這樣的心情如果能同哪個有同樣感受的傢伙說一下就好了。而這是以前的我所沒有的。那麼,為什麼情況會這樣呢?是因為我一直待在你身旁,是因為我開始通過你的眼睛去觀察事物。當然不是說無論什麼都通過你的眼睛看,但是——怎麼說呢——反正我是自然而然地通過老伯你的眼睛看了很多很多東西。為什麼會這樣呢?是因為我很中意你觀察世界的態度。正因如此,我這星野君才一直跟你跟到這裡。已經離不開你了。這是我迄今為止的人生中發生的最有成效的一件事情。在這點上,該由我感謝你才是。所以你不必感謝我。當然給人感謝感覺並不壞。只是我說的是:你為我做了一件好得不得了的事。我說,你可聽清楚了?”  

    但中田沒有聽。他已閉上眼睛,響起了睡著時有規律的呼吸聲。

    “這人也真行!”星野嘆了口氣。

    星野攙著中田返回公寓房間,把他放在床上。衣服就那麼穿著,只把鞋脫下,往身上搭了一床薄被。中田蠕動了下身子,像平日那樣以直視天花板的姿勢靜靜地發出睡息,往下再也不動了。

    得得,看這樣子肯定又要甜甜美美睡上兩三天了,星野心想。

    但情況沒有如星野預期的那樣發展。翌日星期三上午,中田死了。他是在深沉的睡眠中靜靜咽氣的,面部依然那麼平和,乍看和睡熟沒什麼兩樣,只是不再呼吸而已。星野一再搖晃中田肩膀,叫他的名字,但中田確確實實死了。沒有脈搏。出於慎重把小鏡子貼在他嘴邊,鏡面也沒變白。呼吸完全停止。在這個世界上他再也不會醒來了。

    同死者同處一室,星野發覺其他聲音一點點消失,周圍的現實聲響逐漸失去了其現實性。有意義的聲音很快歸於沉默,沉默如海底淤泥一般越積越深——及腳、及腰、及胸。但星野還是久久地同中田單獨留在房間裡,目測著不斷向上淤積的沉默。他坐在沙發上,眼望中田的側臉,將他的死作為實感接受下來。接受這一切需要很長時間。空氣開始帶有獨特的重量,無法準確把握自己現在自以為感覺到的是不是自己真正感覺到的。而另一方面,若干事項又理解得十分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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