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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拐彎時,大島小心減速。身體完全感覺不出震動。洗鍊的減速。僅引擎旋轉聲有變化。
“不過有個好消息。”大島說,“我們決定歡迎你,你將成為甲村紀念圖書館的一員。你或許有那樣的資格。”
我不由得看大島的臉:“就是說,我將在甲村圖書館做工?”
“再說得準確些,往後你將成為圖書館的一部分。你住在那座圖書館,在那裡生活。開館時間到了你打開圖書館,閉館時間到了你關上圖書館。你生活有規律,體力似乎也有,所以這樣的工作對於你應該不會成為負擔。但對於沒有體力的我和佐伯來說,有你代勞就十分難得。此外恐怕還要做一點點日常性雜務,不是難事,比如為我做一杯好喝的咖啡,或去買一點兒東西……你住的房間準備好了圖書館附屬房間,帶淋浴。本來就是作客房用的,但我們圖書館一般沒有留宿的客人,眼下完全閒著。由你在那裡生活。最便利的是你可以隨便看你喜歡的書,只要你在圖書館裡。”
“為什麼……”我一時欲言無語。
“為什麼這樣的事是可能的?”大島接道。“作為原理很簡單。我理解你,佐伯理解我。我接受你,佐伯接受我。就算你是身份不明的十五歲離家出走少年,也不是什麼大問題。那,歸根結底你怎麼想呢——關於自己成為圖書館一部分?”
我思索片刻,說道:“本來我想找個有屋頂的地方睡覺,僅此而已。更多的事情現在考慮不好。不大明白成為圖書館一部分是怎麼一回事。不過如果能允許我住在那圖書館裡,自是求之不得,又不用坐電車跑來跑去。”
“那就這麼定了!”大島說,“我這就領你去圖書館。你將成為圖書館的一部分。”
我們開上國道,穿過幾個城鎮。消費貸款的巨幅GG板,為引人注意裝飾得花花綠綠的加油站,落地玻璃窗餐館,西方城堡樣式的愛巢旅館,關門大吉後只剩招牌的錄像帶出租店,有很大停車場的扒金庫遊戲廳——這些東西展現在我的眼前。麥當勞、家庭式商場、羅森超市、吉野家①……充滿噪音的現實感把我們包圍起來。大型卡車的氣閘聲,喇叭聲,排氣聲。昨天還在我身旁親熱的爐火苗、星星的閃爍、森林中的靜寂漸漸遠去消失連完整地想起它們都不可能了。
“關於佐伯,有幾點想讓你了解一下。”大島說,“我的母親從小是佐伯的同學,非常要好。聽母親說,她是個極為聰明的孩子。學習成績好,文章寫得好,體育全能,鋼琴也不一般,無論讓幹什麼都首屈一指,而且長得漂亮。現在也漂亮,當然。”
我點頭。
“她還是小學生的時候就有了固定的戀人。甲村家的長子。兩人同齡,美麗的少女和美麗的少年,羅密歐和朱麗葉。兩人是遠親,家也離得近,無論幹什麼去哪裡都形影不離,自然心心相印,長大就作為一男一女相愛了。簡直像一心同體——母親告訴我。”
等信號的時間裡,他仰望天空。信號變綠,他一踩油門,衝到油罐車前面。
“還記得一次我在圖書館跟你說的話——每個人都四處尋找自己的另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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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日本的牛肉蓋澆飯連鎖店。
第17章 成為甲村圖書館的一員(三)
“男男和女女和男女。”
“對。阿里斯托芬的故事。我們大部分人都是在拼死拼活尋覓自己剩下那一半的過程中笨拙地送走人生的,但佐伯和他沒有如此尋覓的必要,兩人一降生就正好找到了對方。”
“幸運啊!”
大島點頭:“幸運之至,在到達某一點之前。”大島用手心撫摸臉頰,像在確認是否刮過鬍鬚。然而他臉頰上連鬍鬚痕跡都沒有,如瓷器一般光溜溜的。
“少年長到十八歲進了東京一所大學,成績出眾,想學專業知識,也想到大城市開開眼界。她考進本地的音樂大學專學鋼琴。這地方保守,她又生長在保守之家,況且她是獨生女,父母不願意把女兒送去東京。這麼著,兩人有生以來第一次分離,就好像被上帝一刀切開了。
“當然,兩人天天書來信往。‘或許如此分開一次也是很重要的,’他在信中寫道,‘因為兩相分離可以確認我們實際在多大程度上珍惜對方和需要對方。’可是她不那麼認為。因為她明白兩人的關係已經牢固得無須特意確認。他則不明白,或者說即使明白也無法順理成章地接受,所以才毅然去了東京,大概是想通過磨練來讓兩人的關係變得更為牢不可破。男人往往有這樣的念頭。
“十九歲的時候她寫了一首詩,譜上曲,用鋼琴彈唱。旋律憂鬱、純真、優美動人。相比之下,歌詞則是象徵性、思索性的,文字總的來說是晦澀的。這種對比是新鮮的。不用說,無論詩還是旋律都濃縮著她對遠方的他的思念之情。她在人前演唱了幾次。平時她顯得靦腆,但喜歡唱歌,學生時代參加過民謠樂隊。一個聽她演唱的人很是欣賞,做成簡單的錄音帶寄給唱片公司一個相識的製作人,製作人也大為欣賞,決定把她叫到東京的錄音室正式錄音。
“她生來第一次去了東京,見到戀人。錄音期間,不斷找時間像以前那樣親熱。母親說大概兩人十四五歲時就開始有了日常性的性關係。兩人早熟,並像早熟男女常見的那樣沒辦法順利長大,永遠停留在十四五歲階段。兩人緊緊抱在一起,每次都要重新確認自己是何等需求對方。哪一方都完全不為其他異性動心,即使天各一方,兩人之間也絲毫沒有別人插足的餘地。喂,這種童話似的愛情故事你不感到無聊?”
我搖頭:“我覺得往下肯定急轉直下。”
“不錯。”大島說,“此乃故事這種東西的發展規律——急轉直下,別開生面。幸福只有一種,不幸千差萬別,正如托爾斯泰所指出的。幸福是寓言,不幸是故事。言歸正傳。唱片出來了,一路暢銷。而且不是一般的暢銷,是戲劇性的暢銷。銷量節節攀升,一百萬、二百萬,準確數字無從知曉。總之在當時是破記錄的。唱片封套上有她的照片,她坐在錄音室三角鋼琴前,臉朝這邊燦然微笑。
“由於沒準備其他曲目,環形錄音唱片的B面錄了同一首歌的器樂曲。管弦樂團和鋼琴。她彈鋼琴同樣精彩。那是一九七零年前後的事。當時沒有一家廣播電台不播這首曲——母親這麼說的。我那時還沒出生,自然不知道。不過最終她作為歌手推出來的只此一曲。沒出密紋唱片,環形錄音唱片也沒出第二張。”
“我可聽過那支曲?”
“你常聽廣播?”
我搖頭。我幾乎不聽廣播。
“那,你恐怕沒聽過。因為如今很少有機會聽到,除非聽廣播裡的老歌特集。不過歌的確是好。我有收錄那首歌的CD,不時聽一聽,當然是在沒有佐伯的地方,因為她非常討厭別人觸及那件事。或者不如說,大凡過去的事她都不樂意被人觸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