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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我的中文水平,我一直不好意思亮出底牌:其實我剛讀完初一,莫名其妙的“文革”就開始了,再沒上成課,一群毛孩子望風捕影地編造班主任老師和漂亮的女班長的浪漫故事並寫成大字報貼得滿教室都是。後來就在鄉下干農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上大學又是“工農兵學員”,且被安排學日文。所受的中文教育加起來無非中小學七年語文課而已。然而整個少年時代我又的確都在做詩人夢。我對語言的節奏、韻律、對仗和裝飾性比較敏感,嗜書如命,即便鄉下幾年“蹉跎歲月”也沒放棄。沒書可看了就背《漢語成語小辭典》,抄《四角號碼詞典》,後來終於弄來一本線裝《千家詩》。文學性語言似乎總能喚醒我內心沉睡的什麼,使我在收工路上面對樹影依稀的村落、遠山璀璨的夕暉和田野蜿蜓的土路等鄉間尋常景物時湧起莫可言喻的激動和不合時宜的遐想,最終也是在文學的召喚下挽起帶補丁的褲管,邁動細瘦的雙腿走出暗夜走出棘叢走出泥沼,帶著鄉間少年特有的自信和執著撲向真正廣闊的天地。可以說,在徹底顛三倒四貧窮勞苦的青少年時代,文學或者說書是我唯一的樂趣唯一的慰藉唯一的朋友,是我的恩師以至生命的支柱。由於這個緣故,我始終對文字、文學懷有謙恭、虔誠和敬畏之情。即使催稿再急,我也要一字一句寫在稿紙上,一字一句校對,一字一句抄寫。不敢率爾成章,不敢初稿交印。
當然不是說我做了一件多麼了不得的大事。當今之世,勇者中原逐鹿,智者商海弄cháo,而弱者愚者如我,只好以此雕蟲小技沾沾自喜。然而唯其雕蟲,也就容不得有太多的疏忽和敗筆。如果您也想搞翻譯,作為多年的教書匠兼翻譯匠,我只有一個建議:學好中文善對中文。對於中國人,中文永遠比外文難學。幸虧我不是從小就學日文。
最後,我要感謝日本國際交流基金為我提供這樣一個難得的訪日機會,使我能夠專心從事日本文學的研究和翻譯活動。還要感謝東京大學小森陽一教授的關照,為我在東京郊外安排一套特別適合我的住房。初來時正值晚秋,黃昏時分漫步附近河堤,但見日落烏啼,黃葉紛飛,芒糙披靡,四野煙籠,頗有日暮鄉關之感;而此時已是早春,案前舉目,窗外梅花點點,黃鸝聲聲,遠處銀妝富士,拔地而起,冰清玉潔,令人物我兩空。翻譯方面要特別感謝東京女子美術大學島村輝教授,大凡詞典中查不到的詞語,問之即答,令人嘆服。同時感謝北京的顏峻君為我解決了音樂方面的習慣譯法。當然也要感謝上海譯文出版社沈維藩先生為此書的早日出版付出的無可替代的辛勤勞動。
歡迎讀者朋友一如既往指出譯文或行文的不當之處。來信仍請寄:266071青島市香港東路23號中國海洋大學外國語學院(2003年10月回國)。
二零零三年三月三日
於東京
叫烏鴉的少年
“那麼,錢的問題總算解決了?”叫烏鴉的少年說道。語調仍像平日那樣多少有些遲緩,仿佛剛剛從酣睡中醒來,嘴唇肌肉笨笨的,還無法活動自如。但那終究屬於表象,實際上他已徹頭徹尾醒來,一如往常。
我點頭。
“多少?”
我再次在腦袋裡核對數字:“現金四十萬左右,另外還有點能用卡提出來的銀行存款。當然不能說是足夠,但眼下總可以應付過去。”
“噢,不壞。”叫烏鴉的少年說,“眼下,是吧?”
我點頭。
“不過倒不像是去年聖誕節聖誕老人給的錢,嗯?”他問。
“不是。”我說。
叫烏鴉的少年不無揄揶意味地微微扭起嘴角環視四周:“出處可是這一帶某個人的抽屜——沒猜錯吧?”
我沒有回答。不用說,他一開始就曉得那是怎樣一筆錢,無須刨根問底。那麼說,他不過是拿我開心罷了。
“好了好了,”叫烏鴉的少年說,“你需要那筆錢,非常需要,並且弄到了手。明借、暗借、偷……怎麼都無所謂,反正是你父親的錢。有了那筆錢,眼下總過得去。問題是,四十萬元也好多少也好,花光了你打算怎麼辦?口袋裡的錢,總不能像樹林裡的蘑菇那樣自然繁殖。你要有吃的東西,要有睡的地方。錢一忽兒就沒了。”
“到時候再想不遲。”我說。
“到時候再想不遲。”少年像放在手心裡測試重量似的把我的話複述一遍。
我點頭。
“比如說找工作?”
“有可能。”我說。
叫烏鴉的少年搖搖頭:“跟你說,你要多了解一些社會這玩意兒才行。你以為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在人地兩生的地方能找到什麼樣的工作呢?說到底,你可是連義務教育都沒完喲!有誰肯雇你這樣的人?”
我有點臉紅。我是個會馬上臉紅的人。
“算了算了。”叫烏鴉的少年繼續道,“畢竟還什麼都沒開始,不好盡說泄氣話。總之你已下定決心,往下無非是實施的問題。不管怎麼說是你自己的人生,基本上只能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做。”
是的,不管怎麼說這是我的人生。
“不過,從此往後,你不堅強起來可是混不下去的喲!”
“我在努力。”
“不錯,”叫烏鴉的少年說,“幾年來你已經堅強了許多,倒不是不承認這一點。”
我點頭。
叫烏鴉的少年又說:“但無論怎麼說你才十五歲,你的人生——極慎重地說來——才剛剛開始。過去你見所未見的東西這世界上多的是,包括你根本想像不到的。”
我們像往常那樣並坐在父親書房的舊皮沙發上,叫烏鴉的少年中意這個地方,這裡零零碎碎的東西讓他喜歡得不得了。此刻他手裡正拿著蜜蜂形狀的鎮紙在擺弄,當然,父親在家時他從不靠近。
我說:“可是不管怎樣,我都必須從這裡離開,這點堅定不移。”
“或許。”叫烏鴉的少年表示同意。他把鎮紙放在桌上,手抱後腦勺,“但那並不是說一切都已解決。又好像給你的決心潑冷水了——就算你跑得再遠,能不能巧妙逃離這裡也還是天曉得的事!我覺得最好不要對距離那樣的東西期待太多。”
我又考慮起了距離。叫烏鴉的少年嘆口氣,用手指肚按住兩邊的眼瞼,隨後閉目合眼,從黑暗深處向我開口道:“像以往玩遊戲那樣幹下去好了。”
“聽你的。”我也同樣閉起眼睛,靜靜地深吸一口氣。
“注意了,想像很兇很兇的沙塵暴。”他說,“其他事情統統忘光。”
我按他說的,想像很兇很兇的沙塵暴。其他的忘個一乾二淨,甚至自己本身也忘掉。我變成空白。事物頓時浮現出來。我和少年一如往常坐在父親書房的舊長皮沙發上共同擁有那些事物。
“某種情況下,命運這東西類似不斷改變前進方向的局部沙塵暴。”叫烏鴉的少年對我這樣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