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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有那個資格。”

    “中田我不大清楚資格為何物,不過佐伯女士,不管怎樣那是別無選擇的事。跟您說實話,中田我在中野區殺了一個人。中田我是不想殺人的,可是在瓊尼·沃克的促導下,中田我替一個應該在那裡的十五歲少年殺了一個人,而那是中田我不得不接受的。”

    佐伯閉起眼睛,又睜開來注視中田:“那樣的事情是因為我在久遠的過去打開了那塊入口石才發生的吧?那件往事直到現在還到處導致許多東西扭曲變形,是這樣的麼?”

    中田搖搖頭。“佐伯女士,”

    “嗯?”

    “中田我不曉得那麼多。中田我的任務僅僅是使現在存在於這裡的事物恢復本來面目,為此離開了中野區,跨過一座大橋來到四國。您大概已經明白,您不能留在這裡。”

    佐伯微微一笑。“好的。”她說,“那是我長期以來所追求的,中田君。過去我追求,現在我依然追求,可是無論如何也沒追求到手。我只能靜靜等待那一時刻——現在這一時刻  

    ——到來,而那在大多數情況下是難以忍受的。當然,痛苦恐怕也是賦予我的一種責任。“

    “佐伯女士,”中田說,“中田只有一半影子,和您同樣。”

    “是的。”

    “那一半是戰爭期間丟掉的。至於為什麼發生那樣的事,又為什麼發生在中田我身上,中田我不得其解。不管怎樣,那已經過去了相當漫長的歲月,我們差不多該離開這裡了。”

    “這我明白。”

    “中田我活了很久。但剛才也說了,中田我沒有記憶。所以您所說的‘痛苦’那樣的心情中田我是理解不好的。不過中田我在想:哪怕再痛苦,您大概也不願意把那記憶扔去一邊,是吧?”

    “是的,”佐伯說,“正是那樣。無論懷抱著它生活有多麼痛苦,我也——只要我活著——不想放棄那個記憶,那是我活下來的唯一意義和證明。”  

    中田默然點頭。

    “我活的時間夠長的了,長得超過了限度。這時間裡我損壞了許許多多的人和事物。”她繼續道,“我和那個你說的十五歲少年有了性關係,就是最近的事。我在那個房間再次變回十五歲少女,同他交合。無論那是正確的還是不正確的,我都不能不那樣做,而這樣又可能使別的什麼受損。只這一點讓我難以釋懷。”

    “中田我不懂性慾。”中田說,“一如中田我沒有記憶,性慾那東西也沒有。因此,不知道正確的性慾和不正確的性慾有何區別。不過,既然事情已經發生,那麼就是已經發生的事情。正確也罷不正確也罷,大凡發生的事都要老老實實接受。因此也才有現在的中田我。這是中田我的立場。”

    “中田君,”

    “啊,您要說什麼呢?”

    “有件事想求您。”

    佐伯拿起腳下的皮包,從中取出一把小鑰匙,打開寫字檯的抽屜,從抽屜里拿出幾本厚厚的文件夾放在台面。

    她說:“我回到這座城市以來一直在桌前寫這份原稿,記下我走過的人生道路。我出生於離這裡很近的地方,深深愛著在這座房子裡生活的一個男孩兒,愛得無以復加。他也同樣愛著我。我們活在一個完美無缺的圓圈中,一切在圈內自成一體。當然不可能長此以往。我們長大成人,時代即將變遷,圓圈到處破損,外面的東西闖進樂園內側,內側的東西想跑去外面。這本是理所當然的事,然而當時的我無論如何也未能那樣認為。為了阻止那樣的闖入和外出,我打開了入口的石頭。而那是如何做到的,現在已記不確切了。總之我下定了決心:為了不失去他,為了不讓外面的東西破壞我們兩人的天地,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要把石頭打開。至於那意味著什麼,當時的我是無法理解的。不用說,我遭受了報應。”  

    說到這裡,她停頓下來,拿起自來水筆,合上眼睛。

    第42章 屬於佐伯自己的空白(下)

    “對我來說,人生在二十歲時就已經終止了。後面的人生不過是綿延不斷的後日談而已,好比哪裡也通不出去的彎彎曲曲若明若暗的長廊。然而我必須延續那樣的人生。無非日復一日接受空虛的每一天又把它原封不動地送出去。在那樣的日子裡,我做過許多錯事。有時候

    我把自己封閉在內心,就像活在深深的井底。我詛咒外面的一切,憎惡一切。有時也去外面苟且偷歡。我不加區別地接受一切,麻木不仁地穿行於世界。也曾和不少男人睡過,有時甚至結了婚。可是,一切都毫無意義,一切都稍縱即逝,什麼也沒留下,留下的唯有我所貶損的事物的幾處傷痕。“

    她把手放在摞起來的三本文件夾上。

    “我把那些事情詳詳細細寫了下來,是為清理我自身寫的。我想徹頭徹尾地重新確認自己是什麼、度過的是怎樣的人生。當然我不能責怪除我以外的任何人,但那是切膚般難以忍受的作業。好在作業總算結束了,我寫完了一切。這樣的東西對我已不再有用,也不希望別人看到。如果被別人看到,說不定又要損毀什麼。所以,想求人在哪裡把它徹底燒掉,痕跡也別留下。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把這件事拜託給您。除了您中田君我別無可托之人。冒昧相求,您能答應嗎?”  

    “明白了。”中田有力地點了幾下頭,“既然您有那個願望,中田我保證燒得一乾二淨,請您放心。”

    “謝謝。”

    “寫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吧?”中田問。

    “是的,正是那樣,寫是一件重要的事情。而寫完的東西、寫後出現的形式卻無任何意義。”

    “中田我讀寫都不會,所以什麼都記錄不下來。”中田說,“中田我跟貓一個樣。”

    “中田君,”

    “什麼呢?”

    “感覺上似乎很早以前就和您相識了,”佐伯說,“您沒在那幅畫裡邊嗎,作為海邊背景中的人?挽起白色褲腿,腳踩進海水……”

    中田從椅子上靜靜立起,走到佐伯的寫字檯前,把自己硬實的曬黑的手重疊在佐伯那置於文件上的手上,並以側耳靜聽什麼的姿勢把那裡的溫煦轉移到自己的手心。  

    “佐伯女士,”

    “嗯?”

    “中田我多少明白些了。”

    “明白什麼了?”

    “明白回憶是怎樣一種東西了。我可以通過您的手感覺出來。”

    佐伯微微一笑:“那就好。”

    中田把自己的手久久重疊在她手上。不久佐伯閉目合眼,靜靜地沉浸讓身體到回憶中。那裡面已不再有痛楚,有人把痛楚徹底吮吸一空。圓圈重新圓滿無缺。她打開遠方房間的門,看見牆壁上有兩個和音像壁虎一樣安睡著,遂用指尖輕碰那兩隻壁虎。指尖可以感覺出它們恬適的睡眠。微風徐來,古舊的窗簾不時隨之搖曵,搖得意味深長,宛如某種比喻。她身穿裙擺很長的藍色衣裳,那是她很早以前在哪裡穿過的長裙。移步時裙擺微微有聲。窗外有沙灘,可以聽見濤聲,也能聽見人語。風中挾帶著海cháo的氣息。季節是夏天。季節永遠是夏天。空中飄浮著幾方輪廓清晰的小小的白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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