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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假說您記得麼?”
“當然記得。”她說,“不過那是你的假說,不是我提出的假說,所以我可以不對假說負責任。對吧?”
“對的。必須由提出假說的人證明假說是正確的。”我說,“那麼我有個問題要問。”
“什麼問題呢?”
“您過去寫過一本關於遭遇雷擊之人的書,出版了,是吧?”
“是的。”
“書現在還能找到嗎?”
她搖頭:“本來印數就不很多,加之早已絕版,庫存大概都化為紙漿了,連我自己手頭上也一本都沒有。我想我上次也說了,原本就沒誰對採訪遭遇雷擊之人寫成的書感興趣。”
“為什麼您感興趣呢?”
“這——,為什麼呢?或許因為我從中感覺出某種象徵性的東西,也可能僅僅為了使自己忙起來而隨便找個目的活動活動腦袋和身體。直接的起因是什麼,現在已經忘記了,總之是一時心血來cháo開始調查的。那時候我也從事寫東西的工作,錢不成問題,時間也可以隨意支配,所以能夠一定程度上做自己喜歡的事。不過作業本身是饒有興味的,可以見各種各樣的人,聽各種各樣的故事。如果不做那件事,我很可能同現實越離越遠,悶在自己內心出不來。”
“我父親年輕時在高爾夫球場打工當球僮,給雷打過,死裡逃生。和他在一起的人死了。”
“在高爾夫球場被雷打死的人為數相當不少。一馬平川,幾乎無處可躲,況且高爾夫俱樂部本來就讓雷喜歡。你父親也姓田村吧?”
“是的。年齡我想和您差不多少。”
她搖頭道:“記憶中沒有田村這個人。我採訪的人裡邊沒有姓田村的。”
我默然。
“那大概也是假說的一部分。就是說,我在寫關於落雷的書期間同你父親相識,結果你出生了。”
“是的。”
“那麼,話題就結束了——不存在那樣的事實。所以你的假說無由成立。”
“未必。”我說。
“未必?”
“因為很難完全相信你的話。”
“這又為何?”
“比如我一提起田村這個名字,您當即說沒有這個人,想都沒怎麼想。您二十多年前採訪了很多人,其中有沒有姓田村的,不至於一下子想得起來吧?”
佐伯搖搖頭,又啜了口咖啡。分外淺淡的笑意浮現在她的嘴角。“啊,田村君,我……”說到這裡,她合上嘴。她在尋找語句。
我等待她找到語句。
“我覺得自己四周有什麼開始發生變化了。”佐伯說。
“什麼事情呢?”
“說不明白,但我知道。氣壓、聲音迴響的方式、光的反映、身體的舉止、時間的推移,都在一點一點變化,就像很小的變化水滴一滴滴匯聚起來形成一道溪流。”
佐伯拿起“勃朗·布蘭”自來水筆,看了看,又放回原來位置,繼而從正面看我的臉。
“昨夜在你房間裡,我們之間發生的事,我想也在這些變化之中。我不知道昨夜我們做的事是否正確,但當時我下決心不再勉強判斷什麼,假如那裡有河流,我隨波逐流好了。”
“我說出我對您的想法可以嗎?”
“可以的,當然。”
“您想做的,大約是填埋已然失去的時光。”
她就此思索片刻。“也許是的。”她說,“可是你怎麼會知道呢?”
“因為我大概也在做同樣的事。”
“填埋失去的時光?”
“是的。”我說,“我的童年時代被剝奪了很多很多東西,而且是很多重要的東西。我必須趁現在挽回,哪怕挽回一點點。”
“為了繼續生存。”
我點頭:“那樣做是必要的。人需要能夠返回的場所那鍾東西。現在還來得及,或許。不論對我還是對您。”
她閉上眼睛,十指在台面合攏,又像領悟了似的把眼睛睜開。“你是誰?”佐伯問,“為什麼知道那麼多事情?”
我是誰?這點佐伯一定知道,你說。我是《海邊的卡夫卡》,是您的戀人,是您的兒子,是叫烏鴉的少年。我們兩人都無法獲得自由。我們置身於巨大的漩渦中。有時置身於時間的外側。我們曾在哪裡遭遇雷擊——既無聲又無形的雷。
那天夜裡,你們再次抱在一起。你傾聽她體內空白被填埋的聲音。聲音微乎其微,如海岸細沙在月光下滑坡。你屏息斂氣,側耳傾聽。你在假說中。在假說外。在假說中。在假說外。吸氣,憋住,呼出。吸氣,憋住,呼出。“王子”在你的腦海中如軟體動物一般不停頓地歌唱。月升,cháo滿。海水湧入河床。窗外的山茱萸枝條神經質地搖搖擺擺。你緊緊抱著她。她把臉埋在你胸口。你的裸胸感受她的喘息。她摸索你一條條的肌肉。之後她像給你發紅的陽物療傷一樣溫情脈脈地舔著。你再次she在她口中,她如獲至寶地吞咽下去。你吻她的那裡,用舌尖觸碰所有部位。你在那裡變成其他什麼人,變成其他什麼物。你在其他什麼地方。
“我身上沒有任何你必須知道的東西。”她說。你們抱在一起,靜聽時光流逝,直到星期一的清晨來臨。
第34章 遊蕩的星野(上)
巨大的烏黑的雷雲以緩慢的速度穿過市區,就像要徹底追究失落的道義一樣將大凡能閃的閃電接二連三閃完,很快減弱成東面天空傳來的微弱的余怒殘音。與此同時,狂風暴雨立即止息,奇妙的岑寂隨之而來。星野從榻榻米上站起打開窗戶,放進外面的空氣。烏雲已了無蹤影,天空濛上了一層薄膜般的色調淺淡的雲。視野內所有的建築物都被雨淋濕,牆壁上點點處處的裂紋如老年人的靜脈青里透黑。電線滴著水滴,地面到處都是新出現的水窪。在哪裡躲避雷雨的鳥們飛了出來,開始叫著尋找雨後的蟲們。
星野把脖頸轉了好幾圈確認頸骨的情況,隨後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坐在桌前望了許久外面大雨過後的景致,從衣袋裡掏出萬寶路,用打火機點燃。
“可是中田,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翻過石頭又打開‘入口’,結果也並沒發生特殊事情嘛。青蛙啦大魔神啦,離奇古怪的東西一樣也沒出現。當然這樣頂好不過了,可畢竟雷打得震天價響,耍足了威風擺夠了派頭,這樣子收場總覺得不大過癮。”
沒有應答。回頭一看,中田以端坐的姿態著向前傾身,雙手拄著榻榻米,閉目合眼,儼然精疲力盡的蟲子。
“怎麼啦?不要緊吧?”小伙子問。
“對不起,中田我好像有點累了,心裡也不大舒服。可以的話,想躺下睡一會兒。”
果不其然,中田臉上沒有血色,雪白雪白的,雙眼下陷,指尖微微發顫。僅僅幾小時之間,他看上去蒼老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