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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瓊尼·沃克出現。

    中田很多年月沒看海了。長野縣和中野區都沒有海。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已在很長期間裡失去了海。如此說來,甚至想都沒想過海。為了確認這一點,他一連幾次朝自己點頭,隨後摘下帽子,用手心撫摸剪短的頭髮,又戴上帽子,凝望海面。關於海中田所了解的,一是廣闊無邊,二是有魚居住,三是水是鹹的。

    中田背靠長椅,嗅著海面上吹來的風的氣味,看著海鷗在空中飛翔的身姿,望著遠處停泊的輪船。百看不厭。時有雪白雪白的海鷗飛臨公園,落在初夏翠綠的糙坪上,那顏色搭配甚是鮮麗。中田試著向糙坪上走動的海鷗打聲招呼,但海鷗只是以清澈的眼睛瞥了這邊一眼,並不應答。貓沒有出現,來這公園的動物惟獨海鷗和麻雀。從保溫瓶里倒茶喝時,啪啦啪啦下起雨來,中田撐開了小心帶在身上的傘。

    快十二點星野回來時,雨已經停了。中田收起傘坐在長椅上,仍以同一姿勢看海。星野大概把卡車停在哪裡了,是搭計程車來的。

    “啊,抱歉。來晚了來晚了。”說著,小伙子把人造革寬底旅行包從肩頭放下,“本該早些完工,不料這個那個囉嗦事不少。商店交貨這玩意兒,去哪裡都有一兩個雞蛋裡挑骨頭的傢伙。”  

    “中田我沒有關係,一直坐在這兒看海來著。”

    星野“唔”一聲朝中田看的那裡掃了一眼:只有破敗荒涼的防波堤和膩乎乎的海水。

    “中田我好長時間沒看過海了。”

    “是麼!”

    “最後看海還是上小學的時候。中田我那時去江之島那個海岸來著。”

    “那可是老皇曆了。”

    “當時日本被美國占領,江之島海岸到處是美國兵。”

    “說謊吧?”

    “不,不是說謊。”

    “算了吧,”星野說,“日本哪裡給美國占領過!”

    “複雜事情中田我理解不了。不過美國有叫B29的飛機來著,往東京城裡扔了很多炸彈。中田我因此去了山梨縣,在那裡得了病。”  

    “嗬。也罷也罷,長話我聽不來。反正得動身了,時間耽誤得比預料的多,再轉悠轉悠天就黑了。”

    “我們往哪裡去呢?”

    “四國啊。過橋。你不是要去四國嗎?”

    “那是。可您的工作……”

    “沒關係的,工作那玩意兒要干總有辦法。這些日子正正經經的幹過頭了,正想放鬆一下歇口氣。我麼,其實也沒去過四國,去看一次也不壞。再說你不認字,買票什麼的有我在不也省事,?還是說我跟著嫌麻煩?”

    “哪裡,中田我一點兒也不麻煩。”

    “那,就這麼定了。巴士時間也查好了。這就一塊兒去四國!”

    第23章 那天夜裡,我夢見了幽靈(一)

    那天夜裡,我夢見了幽靈。

    我不知道“幽靈”這一稱呼是否正確,但至少那不是活著的實體,不是現實世界中的存在——這點一眼即可看出。  

    我被什麼動靜突然驚醒,看見那個少女的身影。儘管時值深夜,但房間裡亮得出奇。是月光從窗口瀉入。睡前本應拉合的窗簾此時豁然大開,月光中她呈現為輪廓清晰的剪影,鍍了一層骨骸般熒白的光。

    她大約和我同齡,十五或十六歲。肯定十六。十五與十六之間有明顯差別。她身材小巧玲瓏,姿態優雅,全然不給人以弱不禁風的印象。秀髮筆直瀉下,髮長及肩,前發垂在額頭。身上一條連衣裙,淡藍色的,裙擺散開。個子不高也不矮,沒穿襪子沒穿鞋。袖口扣得整整齊齊。領口又圓又大,托出形狀嬌美的脖頸。

    她在桌前支頤坐著,目視牆壁,正在沉思什麼,但不像在思考複雜問題。相對說來,倒像沉浸在不很遙遠的往事的溫馨回憶中,嘴角時而漾出微乎其微的笑意。但由於月光陰影的關係,從我這邊無法讀取微妙的表情。我佯裝安睡,心裡拿定主意:不管她做什麼都不打擾。我屏住呼吸,不出動靜。

    我知道這少女是“幽靈”。首先她過於完美,美的不只是容貌本身,整個形體都比現實物完美得多,儼然從某人的夢境中直接走出的少女。那種純粹的美喚起我心中類似悲哀的感情。那是十分自然的感情,同時又是不應發生在普通場所的感情。

    我縮在被裡大氣不敢出,與此同時,她繼續支頤凝坐,姿勢幾乎不動,只有下顎在手心裡稍稍移一下位置,頭的角度隨之略略有所變化。房間裡的動作僅此而已。窗外,緊挨窗旁有一株很大的山茱萸在月華中閃著恬靜的光。風已止息,無任何聲響傳來耳畔,感覺上好像自己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死去。我死了,同少女一起沉入深深的火山口湖底。  

    少女陡然停止支頤,雙手置於膝頭。又小又白的膝併攏在裙擺那裡。她似乎驀地想起什麼,不再盯視牆壁,改變身體朝向,把視線對著我,手舉在額頭上觸摸垂落的前發。那少女味兒十足的纖細的手指像要觸發記憶似的留在額前不動。她在看我。我的心臟發出乾澀的聲響。但不可思議是,我並沒有被人注視的感覺。大概少女看的不是我,而是我後面的什麼。

    我們兩人沉入的火山口湖底,一切闃無聲息。火的活動已是很早以前的故事了。孤獨如柔軟的泥堆積在那裡。穿過水層的隱約光亮,猶如遠古記憶的殘片白熒熒地灑向四周。深深的水底覓不到生命的跡象。她究竟看了我——或我所在的位置——多長時間呢?我發覺時間的規律已然失去。在那裡,時間會按照心的需要而延長或沉積。但不一會兒,少女毫無徵兆地從椅子上欠身立起,躡手躡腳地朝門口走去。門沒開。然而她無聲無息的消失在了門外。

    其後我仍靜止在被窩中,只是微微睜眼,身體紋絲不動。她沒準還回來,我想。但願她回來。不料怎麼等少女也沒返回。我抬起臉,看一眼枕邊鬧鐘的夜光針:3時25分。我翻身下床,用手去摸少女坐過的椅子,沒有體溫留下。又往桌上看,看有沒有一根頭髮落在那裡,然而一無所見。我坐在那椅子上,用手心搓幾下臉頰,長長地喟嘆一聲。  

    我未能睡下去。調暗房間,鑽進被窩,但偏偏睡不著。我意識到自己是被那謎一般的少女異常強烈地吸引住了。我最初感覺到的,是一種不同於任何東西的強有力的什麼在自己心中萌生、紮根、茁壯成長。那是一種切切實實的感覺。被囚禁在肋骨牢獄中的火熱心臟則不理會我的意願,兀自收縮、擴張,擴張、收縮。

    我再次開燈,坐在床上迎接早晨。看不成書,聽不成音樂,什麼也幹不成,只能起身靜等早晨來臨。天空泛白之後,總算多少睡了一會兒。睡的時候我似乎哭了,醒來時枕頭又涼又濕,但我不知道那是為什麼流的淚。

    時過九點,大島隨著馬自達賽車的引擎聲趕來,我們兩人做開門準備。準備完畢,我為大島做咖啡。大島教給我咖啡的做法:研磨機研碎咖啡豆,用特殊的細嘴壺把水燒開,讓水稍微沉靜一會兒,再用過濾紙慢慢花時間把咖啡濾出。咖啡做好後,大島往裡面象徵性地加一點點糖,不放牛奶。他強調說這是最好喝的咖啡喝法。我則泡嘉頓紅茶喝。大島穿一件有光澤的茶褐色半袖衫,一條白麻布長褲,從口袋裡掏出嶄新的手帕擦了擦眼鏡,再次看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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