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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不是特別喜歡。

    大島點頭道:“開車的時候,我經常用大音量聽舒伯特的鋼琴奏鳴曲。曉得為什麼?”

    “不曉得。”

    “因為完美地演奏弗朗茨·舒伯特的鋼琴奏鳴曲是世界上難度最大的作業之一。尤其這首D大調奏鳴曲,難度非同一般。單獨拿出這部作品的一兩個樂章,某種程度上彈得完美的鋼琴手是有的,然而將四個樂章排在一起,刻意從諧調性這個角度聽來,據我所知,令人滿意的演奏一個也談不上。迄今為止有無數名鋼琴手向此曲挑戰,但哪一個都有顯而易見的缺陷,還沒有堪稱這一個的演奏。你猜為什麼?”

    “不知道。”我說。

    “因為曲子本身不完美。羅伯特·舒曼誠然是舒伯特鋼琴樂難得的知音,然而即便他也稱其如天堂路一般冗長。”

    “既然曲子本身不完美,那麼為什麼有那麼多名鋼琴手向它挑戰呢?”

    “問得好。”言畢,大島略一停頓。音樂籠罩了沉默。“我也很難詳細解釋。不過有一點可以斷言:某種具有不完美性的作品因其不完美而強有力地吸引人們的心——至少強有力地吸引某種人的心。比如你為漱石的《礦工》所吸引。因為那裡邊有《心》和《三四郎》那樣的完美作品所沒有的吸引力。你發現了那部作品。換言之,那部作品發現了你。舒伯特的D大調奏鳴曲也是如此,那裡邊具有惟獨那部作品才有的撥動人心弦的方式。”  

    第13章 舒伯特的奏鳴曲(三)

    “那麼,”我說,“又回到剛才的問題——你為什麼聽舒伯特的奏鳴曲呢,尤其是在開車的時候?”

    “舒伯特的奏鳴曲、尤其是D大調奏鳴曲,如果照原樣一氣演奏下來,就不成其為藝術。正如舒曼指出的,作為牧歌則太長,技術上則過於單一。倘若如實彈奏,勢必成為了無情趣的骨董。所以鋼琴手們才各顯神通,獨出機杼。例如,喏,這裡強調承轉,這裡有意放慢,這裡特別加快,這裡高低錯落。否則節奏就出不來。而若稍不小心,這樣的算計就會使作品的格調傾刻瓦解,不再是舒伯特的音樂。彈奏這首D大調的任何一位鋼琴手都掙扎在這種二律背反之中,無一例外。”大島傾聽著音樂,口裡哼著旋律,繼續下文,“我經常一邊開車一邊聽舒伯特,就是因為這個。就是因為——剛才也說了——幾乎所有的演奏在某種意義上都是不完美的演奏。優質的稠密的不完美性能夠刺激人的意識,喚起注意力。如果聽舍此無他那樣的完美音樂和完美演奏開車,說不定就想閉上眼睛一死了之。而我傾聽D大調奏鳴曲,從中聽出人之活動的局限,得知某種不完美性只能通過無數不完美的聚集方能具體表現出來,這點給我以鼓勵。我說的可明白?”  

    “或多或少。”

    “抱歉。”大島說,“一說起這個,我就如醉如痴。”

    “可是不完美性也分很多種類,也有程度問題吧?”我問。

    “自然。”

    “比較地說也可以的——以往聽過的D大調奏鳴曲中,你認為最出色的是誰的演奏呢?”

    “好難的問題。”他說。

    大島就此思索起來。他下按換檔,移到超車線,一陣風地追過運輸公司的大型冷凍卡車,又拉起車擋,返回行車線。

    “不是我有意嚇唬你,夜間在高速公路上,這綠色賽車是最難看見的一種車。一不小心就非常危險,尤其在隧道里。按理賽車的車身顏色該塗紅的,那樣容易看見。法拉利大多是紅色就因為這個道理。”他說,“可我就是喜歡綠色。危險也要綠的。綠是林木色,紅是血色。”

    他看一眼手錶,又隨著音樂哼唱起來。  

    “一般地說,作為演奏最為一氣呵成的是布萊迪和阿什克納濟。不過坦率說來,我個人不中意他倆的演奏,或者說不為其吸引。舒伯特麼,讓我來說,乃是向萬事萬物的存在狀態挑戰而又敗北的音樂。這是浪漫主義的本質。在這個意義上,舒伯特的音樂是浪漫主義的精華。”

    我注意細聽舒伯特的奏鳴曲。

    “如何,單調的音樂吧?”

    “的確。”我說。

    “舒伯特是經過訓練才能理解的音樂。剛聽的時候我也感到單調,你那樣的年齡那是當然的。但你很快就會領悟。在這個世界上,不單調的東西讓人很快厭倦,不讓人厭倦的大多是單調的東西。向來如此。我的人生可以有把玩單調的時間,但沒有忍受厭倦的餘地。而大部分人分不出二者的差別。”

    “你剛才說自己是‘特殊人’的時候,指的是血友病吧?”

    “那也是有的。”說罷,他看著我這邊微微一笑。一種仿佛含有惡魔意味的微笑。“但不光是,還有別的。”  

    舒伯特天堂路一般冗長的奏鳴曲結束之後,我們再不聽音樂,也自然而然地緘口不語,分別委身於沉默編織出的漫無邊際的思緒中。我似看非看地看著陸續出現的道路標識。向南轉過交叉點後,長長的隧道一個接一個閃現出來。大島全神貫注地趕車超車。趕超大型車時,耳邊“咻”一聲傳來空氣的低吼,就好像什麼靈魂出竅時的動靜。我時不時回頭看一眼,以確認背囊是否仍在後頭行李架上綁著。

    “我們要去的地方在深山老林之中,很難說是舒適的住處。住在那兒時間裡,你恐怕見不著任何人。沒有廣播沒有電視沒有電話。”大島說:“那樣的地方也不礙事?”

    我說不礙事。

    “你已習慣孤獨了。”大島說。

    我點頭。

    “不過,孤獨的種類也林林總總,其中很可能有你預想不到的孤獨。”

    “比如什麼樣的?”

    大島用指尖頂了一下眼鏡橋:“無可奉告。因為孤獨因你本身而千變萬化。”  

    開下高速公路,駛入一般國道。從高速公路出口前行不遠,沿路有個小鎮,鎮上有小超市。大島停下車,買了一個人幾乎提不動袋子那麼多的食品。蔬菜和水果、蘇打餅乾、牛奶和礦泉水、罐頭、麵包、熟食,差不多全是無需烹調的、可以直接食用的東西。仍由他付款。我剛要付,他默默搖頭。

    我們再次上車,沿路前進。我在助手席上抱著行李座放不下的食品袋。開出小鎮,路面完全暗了,人家越來越少,來往的車也越來越少。路面窄得很難相向開車,但大島把車燈光束開得足足的,幾乎不減速地風馳電掣。制動和加速頻頻轉換,車檔在2與3之間往返。表情已從大島臉上消失,他集中注意力開車,雙唇緊閉,眼睛逼視前方黑暗中的一點,右手握方向盤,左手置於短短的變速球柄。

    不久,公路左側變成懸崖峭壁,下面似有山溪流淌。彎拐得越來越急,路面開始不平穩,車尾發出誇張的聲音搖來擺去。但我已不再考慮危險,在這裡弄出交通事故恐怕不在他的人生選項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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