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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偶然的相遇(下)
“如果換個髮型,我看就更像了。再留長一點兒,用髮膠讓頭髮東一條西一縷立起來。可能的話,真想這就給你弄弄。肯定像的。說實話,我是美容師。”
我點頭,喝了口茶。自助餐廳里靜悄悄的。沒放音樂,不聞語聲。
“不喜歡說話?”她單手托腮,以一本正經的神情問我。
我搖頭:“哪裡,沒那麼回事。”
“感到困惑什麼的,不是這樣?”
我再次搖頭。
她把一塊三明治拿在手上。糙莓果醬三明治。她做出無法置信的表情,蹙著眉頭。
“喂,不吃這個?什麼糙莓果醬三明治,是這世上我最看不上的東西之一,從小就一直。”
我接過。我也決不中意糙莓果醬三明治。但悶頭吃了。她隔著桌子看我吃光吃完。
“求你一件事……”她說。
“什麼事?”
“坐在你旁邊座位坐一直到高松可好?一個人坐心裡總好像不踏實。擔心莫名其妙的人坐到身旁來,睡不安穩。買票時聽說是一個個單座,實際上車卻是雙人座。到高松前想多少睡上一會兒。看樣子你不像莫名其妙的人。怎樣,不礙事?”
“礙事倒不礙事。”我應道。
“謝謝。”她說,“人說出門靠旅伴,是吧?”
我點頭。好像在一個勁兒點頭。可我又能說什麼呢?
“往下是什麼來著?”
“往下?”
“出門靠旅伴的下面。下面接的什麼?想不起來。我語文以前就差勁兒。”
“人間靠溫情。”我說。
“出門靠旅伴,人間靠溫情。”她確認似的重複一遍,感覺上就像在用紙和鉛筆一字一句記下。“噯,這是怎麼一個意思呢,簡單說來?”
我想了想。想需要時間。但她耐心等待。
“偶然的相遇對於人的心情是相當重要的——是這個意思吧?我想。簡單說來。”
她就此思考片刻,之後雙手在桌面輕輕合攏。“的確是那樣啊。我也認為偶然的相遇對於人的心情是相當重要的。”
我覷了眼表:五點半了。“差不多該回去了吧?”
“唔,是的。走吧。”她說,卻又沒有動身的樣子。
“對了,這裡到底什麼地方?”
“這——,什麼地方呢?”說著,她伸長脖子打量四周,一對耳環如熟透的果實受驚似的晃來晃去。“我也不大清楚。從時間上說,覺得該是倉敷一帶。不過是什麼地方都無所謂。高速公路服務站這東西,說到底不過是通過點罷了,從這邊到那邊。”她朝上豎起右手食指和左手食指,其間約有三十厘米距離。“場所名稱任憑它叫什麼。廁所和飲食。螢光燈和塑料椅。味道差勁的咖啡。糙莓果醬三明治,無非我們從哪裡來和到哪裡去。不對?”
我點頭。我點頭。我點頭。
我們返回大巴時,乘客全部坐在那裡,汽車拉開了迫不及待的架勢。司機是目光冷冷的小伙子,較之巴士司機,更像水門管理員。他將滿含責難意味的視線朝遲到的我和她身上投來,不過總算沒說什麼。她向他投以無邪的微笑,仿佛在說“對不起”。司機伸手按下拉杆,車門隨著再次響起的壓縮空氣聲關上。她懷抱小號旅行箱來到我旁邊的座位。旅行箱不怎麼樣,像是在倉儲式超市買的,不大,卻很重。我把它舉起,放進行李架,她道聲謝謝,隨即放倒靠背睡了過去。汽車等得忍無可忍似的開動了。我從背囊格袋裡掏出書接著往下看。
她睡得很沉,不久隨著轉彎時的晃動把頭搭在我肩上,就勢停住不動。重並不很重。她閉著嘴,用鼻子靜靜呼吸。呼出的氣極為均勻地落在我肩骨。低頭一看,一字形領口閃出辱罩的細帶。奶油色細帶。我想像其前端的質地精巧的辱罩,想像下面的辱房,想像因我的手指變硬的粉紅色辱頭。不是我刻意想像,而是不能不想像。結果,我當然挺了起來。硬硬地挺起,硬得不可思議:為何全身光那一部分變硬呢?
與此同時,一個疑念在我心中閃出:沒準她是我的姐姐。年齡差不了多少。別具一格的長相倒是同相片上的姐姐大不一樣,但相片那玩意兒是相信不得的。換個角度,照出的面孔甚至可以同實體判若兩人。她有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弟弟,也好久沒見了。那個弟弟即便是我也該沒什麼奇怪。
我看她的胸。那圓鼓鼓隆起的部位隨著呼吸如波紋緩緩起伏,令人聯想到靜靜的雨幕下無邊無際的大海。我是孑然獨立在甲板上的航海者,她是大海。天空灰濛濛的,盡頭處和同樣灰濛濛的海面融為一體。這種時候很難區分天和海,將航海者同海區分開來也不容易。甚至難以區分現實境況和心的境況。
她手指上戴著兩個戒指。不是結婚戒指和訂婚戒指,是在以年輕人為對象的雜貨店買的便宜貨。手指很細,卻直而長,甚至有一種剽悍感。指甲短短的,精心修剪過了。淡粉色的指甲油。那雙手輕輕放在從超短裙里探出的膝頭上。我想碰那手指,當然實際沒碰。熟睡中的她看上去像很小的孩子,尖尖的耳垂如小蘑菇從發間露出。不知何故,那耳朵給人以容易受傷害的印象。
我合上書,觀望了一會兒窗外的景色,又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第4章 集體中毒事件(上)
美國陸軍情報部(MIS)報告書
製作日期:1946年5月12日
標題:RICE BOWL HILL INCIDENT,
1944:REPORT
文件整理編號:PTYX-722-8936745-44216-WWN
以下是事件發生當時同××鎮開業內科醫生中澤重一(53歲)的面談記錄。使用錄音磁帶。關於此次面談的附帶資料索取編號為PTYX-722-SQ-162~122。
發問者羅伯特·奧康涅魯少尉所感:
是的,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七日上午十一點多,我是接到了鎮立國民學校教導主任的電話,叫我去一下。我一直擔當類似學校特聘醫生的工作,所以對方首先跟我聯繫,聽口氣慌張得很。
他說有一個班全班去山上采蘑菇,當場失去知覺,而且好像全無知覺。惟獨領隊的班主任女老師沒有喪失知覺,一個人下山求救,剛剛回到學校。但她驚慌失措,語無倫次,全然不知所云。唯一確切的是山里仍躺著十六個孩子。
我首先想到的是,既然去采蘑菇,那麼就有可能吃了毒菇導致神經麻痹,而那一來就非同小可。蘑菇這東西由於種類不同毒性也不同,處置方式也不同。我們姑且能做的,不外乎讓他把胃裡的東西全部吐空,清洗乾淨。但是若蘑菇毒性強並已消化到一定程度,就束手無策了。這地方每年都有幾個人因毒菇喪命。
我先把能用來應急的藥品一古腦兒塞入皮包,趕緊騎自行車衝到學校。學校里,兩個接到報告的警察也來了。孩子們人事不省,需要人手抬到鎮上。但正值戰爭期間,年輕男子幾乎都進了軍隊。我和兩個警察、年長的男老師、教導主任、校長、事務員、以及班主任女老師朝山里趕去。那一帶所有的自行車都收集起來了,數量仍不夠就兩人騎一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