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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點,我不得不認為那裡面有暴力的影子。我一再從他些微的表情和動作中感覺出稍縱即逝的驚懼,那是對於長期被施以暴力的類似條件反she的反應。至於暴力是怎麼一種程度,我不得而知。他也是自尊心很強的孩子,能巧妙地使其“驚懼”躲開我們的眼睛,然而有什麼發生之時,那肌肉隱隱的痙攣是無法掩飾的。我的推測是:多多少少存在家庭暴力。同孩子們日常接觸起來,這點大致看得出。
農村家庭充滿著暴力。父母差不多都是農民,都只能勉強維持生計。起早貪晚幹活幹得筋疲力盡,再說總要有酒入肚,難免發脾氣。發脾氣時總是動手快於動口。這已不是什麼秘密。從孩子的角度看來,多少挨點打也不會在意,這種情況下就不至於留下心靈創傷。可是中田君的父親是大學老師。他母親——至少從來信上看——也像是有高度教養的人,即所謂城市精英之家。而那裡若發生暴力,便應該是與鄉下孩子在家中所受日常性暴力不同的、因素更為複雜且更為內向的暴力,是孩子只能一個人藏在心裡的那類暴力。
所以,即使是無意識的,我那時也不該在山上對他使用暴力。對此我非常遺憾,深感懊悔。那是我最做不得的事,因為他離開父母被半強制性地集體疏散到新環境,正準備以此為轉機向我多少敞開心扉。
也許他當時心中尚有的餘地因我使用暴力而受到了致命的損毀。如果可能,我想慢慢花時間設法彌補自己的過失,然而由於後來的情況未能得以實現。中田君沒有甦醒過來,被直接送去東京的醫院,那以來再不曾同他見面。這成為一種悔恨留在我的心間。我仍清晰記得他被打時的表情,可以將他深深的驚懼和失望歷歷重現於眼前。
囉囉嗦嗦寫了這麼多,最後請允許我再寫一點。我丈夫於戰爭即將結束時在菲律賓戰死了。說實話,我未受到太大的精神打擊。當時我感覺到的僅僅、僅僅是深切的無奈,不是絕望不是憤怒。我一滴眼淚也沒流。這是因為,這樣的結果——丈夫將在某個戰場上丟掉年輕生命的結果——我早已預想到了。在那之前一年我夢見同丈夫劇烈性交,意外來了月經,上山,慌亂之中打了中田君,孩子們陷入莫名其妙的昏睡——事情從那時開始就已被決定下來了,我已提前作為事實加以接受了。得知丈夫的死訊,不過是確認事實罷了。我靈魂的一部分依然留在那座山林之中,因為那是超越我人生所有行為的東西。
最後,祝先生的研究取得更大進展。請多珍重。
謹上“
第13章 舒伯特的奏鳴曲(一)
偏午時我正望著院子吃飯,大島走來坐在身旁。這天除了我沒有別的閱覽者。我吃的東西一如往日,不外乎在車站小賣店買的最便宜的盒飯。我們聊了幾句。大島把自己當作午飯的三明治分一半給我,說今天為我多做了一份。
“這麼說你也許不高興——從旁邊看來你總好像吃不飽似的。”
“正在把胃搞小。”我解釋道。
“刻意的?”他顯得興味盎然。
我點頭。
“是出於經濟上的原因吧?”
我又一次點頭。
“意圖我能理解,但不管怎麼說正是能吃的時候,能吃的時候最好吃飽。在多種意義上你都處於正需要充分攝取營養的時期。”
他給的三明治一看就能好吃,我道謝接過吃著。又白又柔的麵包里夾著燻鮭魚、水田芥和萵苣。麵包皮響脆響脆。辣根加黃油。
他把壺裡的純濃咖啡倒進大號杯,我則打開自帶軟包裝牛奶喝著。
“你在這裡正拼命看什麼呢?”
“正在看漱石全集。”我說,“剩了幾本沒看,想趁此機會全部看完。”
“喜歡漱石喜歡得要讀破所有作品。”大島說。
我點頭。
白氣從大島手中的杯口冒出。天空雖然仍陰沉沉的,但雨現已停了。
“來這裡後都看了什麼?”
“現在是《虞美人糙》,之前是《礦工》。”
“《礦工》?”大島像在梳理依稀的記憶,“記得是講東京一個學生因為偶然原因在礦山做工,摻雜在礦工中體驗殘酷的勞動,又重返外面世界的故事。中篇小說。很早以前讀過。內容不大像是漱石作品,文字也較粗糙,一般說來在漱石作品中是評價最不好的一部……你覺得什麼地方有意思呢?”
我試圖將自己此前對這部小說朦朦朧朧感覺到的東西訴諸有形的詞句,但此項作業需要叫烏鴉的少年的幫助。他不知從哪裡張開翅膀飛來,為我找來若干詞句。
“主人公雖然是有錢人家子弟,但鬧出了戀愛風波又無法收場,於是萬念俱灰,離家出走。漫無目標奔走之間,一個舉止怪異的礦工問他當不當礦工,他稀里糊塗跟到了足尾銅礦做工,下到很深的地下,在那裡體驗根本無從想像的勞動。也就是說,不諳世事的公子哥兒在類似社會最底層的地方四處爬來爬去。”我喝著牛奶搜刮接下去的詞句。叫烏鴉的少年返回多少需要時間,但大島耐心等著。
“那是生死攸關的體驗。後來好歹離開,重新回到井外生活當中。至於主人公從那場體驗中得到了什麼教訓,生活態度是否因此改變,對人生是否有了深入思考,以及是否對社會形態懷有疑問……凡此種種作品都沒有寫,他作為一個人成長起來那種類似筋骨的東西也幾乎沒有。讀完後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心情——這部小說到底想說什麼呢?不過怎麼說呢,這‘不知其說什麼’的部分奇異地留在了心裡。倒是很難表達清楚。”
“你想說的是:《礦工》這部小說的形成同《三四郎》那樣的所謂近代教養小說有很大的不同,是吧?”
我點頭:“嗯,太難的我不大明白,或許是那樣的。三四郎在故事中成長。碰壁,碰壁後認真思考,爭取跨越過去。不錯吧?而《礦工》的主人公則截然不同,對於眼前出現的東西他只是看個沒完沒了,原封不動地接受而已。一時的感想之類誠然有,卻都不是特別認真的東西,或者不如說他總是在愁眉不展地回顧自己鬧出的戀愛風波。至少表面上他下井時和出井後的狀態沒多大差別。也就是說,他幾乎沒有自己做出過判斷或選擇。怎麼說呢,他活得十分被動。不過我是這樣想的:人這東西實際上恐怕是很難以自己的力量加以選擇的。”
“那麼說,你在某種程度上把自己重合到《礦工》主人公身上了?”
我搖頭:“不是那個意思,想都沒那麼想過。”
“可是人這東西是要把自己附在什麼上面才能生存的。”大島說,“不能不那樣。你也難免不知不覺地如法炮製。如歌德所說,世間萬物無一不是隱喻。”
我就此思考著。
大島從杯中啜了一口咖啡,說道:“不管怎樣,你關於漱石《礦工》的意見還是令人深感興趣的,尤其作為實際離家出走的少年之見聽起來格外有說服力。很想再讀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