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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調整呼吸。我的心尚未徹底合而為一。但是,那裡已沒有畏懼。
士兵們重新默默啟步,我也默默尾隨其後。越沿坡下行,鎮離得越近。帶有石堤的小河沿著路邊流淌,水一清見底,琤琤有聲,令人心曠神怡。所有東西在這裡都那麼簡潔那么小,到處豎有細細的電線桿,有電線拉在上面。這就是說,電是通來這裡的。電?這讓我產生一種乖離感。
這個場所四面圍著高聳的綠色山脊。天空灰雲密布。在路上行走的時間裡,我和兩個士兵誰也沒有碰上。四下悄然,無聲無息,大概人們都在房子裡屏息斂氣地等我們走過。
兩人把我領進一座房子。房子同大島的山間小屋無論大小還是樣式都驚人相似,活像是一個以另一個為樣板建造的。正面有檐廊,廊里放一把椅子。平房,房頂豎一根煙囪。不同的是臥室同客廳分開,衛生間在中間,而且可以用電。廚房裡有電冰箱,不很大的老型號。天花板垂有電燈,還有電視。電視?
臥室里放著一張無任何裝飾的簡單的床,床上臥具齊全。
“暫且在這裡安頓下來,”壯個兒士兵說,“時間恐怕不會很長。暫且。”
“剛才也說了,時間在這裡不是什麼關鍵問題。”高個兒說。
“壓根兒不是關鍵問題。”壯個兒點頭道。
電從哪裡來的呢?
兩人面面相覷。
“有個小型風力發電站,在森林裡邊發電。那裡總颳風。”高個兒解釋說,“沒電不方便吧?”
“沒電用不了電冰箱,沒電冰箱保存不了食品。”壯個兒說。
“真的沒有也能想法應付……”高個兒說,“有還是方便的。”
“肚子餓了,冰箱裡的東西隨便你吃什麼。倒是沒有了不得的東西。”壯個兒接道。
“這裡沒有肉,沒有魚,沒有咖啡沒有酒。”高個兒說,“一開始也許不太好受,很快會習慣的。”
“有雞蛋、奶酪和牛奶。”壯個兒士兵說,“因為動物蛋白質在某種程度上是需要的。”
高個兒說:“那些東西這裡生產不了,要到外面去弄——物物交換。”
外面?
高個兒點頭:“是的。這裡並非與世隔絕。外面也是有的。你也會逐步了解各種情況的。”
“傍晚應該有人準備飯菜。”壯個兒士兵說,“飯前無聊就看電視好了。”
電視可有什麼節目?
“這——,什麼節目呢?”高個兒神情困惑,歪起脖子看壯個兒士兵。
壯個兒士兵也歪起脖子,滿臉窘色。“說實話不大了解電視那玩意兒,一次也沒看過。”
“考慮到對剛來的人或許有些用處,就放一台在那裡。”高個兒說。
“不過理應能夠看見什麼。”壯個兒接著道。
“反正先在這兒休息吧,”高個兒說,“我們必須返回崗位。”
承蒙領來這裡,謝謝了。
“哪裡,小事一樁。”壯個兒說道,“你比其他人腿腳壯實得多。很多很多人跟不到這裡,有的甚至要背來。領你真是輕鬆。”
“這裡有你想見的人吧?大概。”高個兒士兵說。
是的。
“我想很快就能見到。”說著,高個兒點了幾下頭,“這裡終究是狹小的世界。”
“但願快些適應。”壯個兒士兵說。
“一旦適應,往下快活著咧。”高個兒說。
多謝!
兩人立正敬禮。然後仍把步槍斜挎在肩上,走到外面,步履匆匆地上路重返崗位。他們想必是晝夜在入口站崗。
第45章 遇見十五歲的佐伯(三)
我去廚房窺看電冰箱,裡面有西紅柿和一堆奶酪,有雞蛋,有蕪菁,有胡蘿蔔。大瓷瓶里裝有牛奶。也有黃油。餐櫥里有麵包,切一片嘗了嘗,有點兒硬,但味道不壞。
廚房裡有烹調台,有水龍頭。水龍頭一擰有水。又清又涼的水。因為有電,大約是用泵從井裡抽上來的,可以接在杯里飲用。
我去窗邊往外張望。天空灰濛濛一片,但不像要下雨。我望了很久,還是一個人也沒見到。鎮給人以徹底死掉之感。也可能人們出於某種緣由而避開了我的目光。
我離開窗子,坐在椅子上。靠背筆直的硬木椅。椅子共有三把,椅前是餐桌,正方形桌面,清漆好像塗了幾遍。四面石灰牆上沒有畫沒有照片沒有日曆。僅僅是白牆。天花板上吊一個電燈泡,電燈泡帶一個簡單的玻璃傘罩,傘罩已烤得泛黃。
房間打掃得乾乾淨淨。用手指試了試,無論桌面還是窗台都一塵不染,窗玻璃也明淨得很。鍋、餐具、烹調用具雖然哪個都不是新的,但用得很細心,乾乾淨淨。烹調台旁邊放有兩個老式電爐,我試著按下開關,線圈很快發紅變熱。
除了餐桌和椅子,帶大木架的老型號彩色電視機是這個房間唯一的家具,製造出來怕有十五年或二十年了,沒有遙控器,看起來像是撿來的扔貨(小屋中每一件電器都像是從大件垃圾場拿回來的,並非不乾淨,也可以用,但無不型號老且褪色)。打開開關,電視上正在放老影片。《音樂之聲》。上小學時由老師帶著在電影院寬銀幕上看的,是我兒時看過的為數不多的電影之一(因為身邊沒有肯帶我去看電影的大人)。家庭教師瑪利亞趁嚴厲刻板的父親——特拉普上校去維也納出差之機帶孩子們上山野遊,坐在糙地上彈著吉他唱了幾首絕對健康的歌曲。有名的鏡頭。我坐在電視機前看得非常投入。假如在我的少年時代身邊有瑪利亞那樣的人,我的人生想必大為不同(最初看這電影時也是這樣想的)。但不用說,那樣的人不曾出現在我眼前。
然後倏然返回現實。為什麼現在我必須在這樣的地方認真地看《音樂之聲》?不說別的,為什麼偏偏是《音樂之聲》呢?這裡的人們莫非使用衛星電視天線接收哪個電視台的電波不成?還是另外一個地方播放的錄像帶什麼的呢?有可能是錄像帶,我猜想。因為怎麼換頻道都只有《音樂之聲》。除這個頻道,別的全是沙塵暴。那白花花粗拉拉的圖像和無機質雜音的的確確讓我聯想起沙塵暴。
《雪絨花》歌聲響起的時候我關掉電視,原來的寂靜返回房間。喉嚨渴了,去廚房從電冰箱裡拿出大瓶牛奶喝著。新鮮的濃牛奶,味道和在小超市買的大不相同。我倒進杯里一連喝了好幾杯。喝著喝著,我想起弗朗索瓦·特呂福的電影《大人不理解》。電影有這樣一個場面:名叫安特瓦努的少年離家出走後肚子餓了,於是偷了清早剛剛送到一戶人家的牛奶,邊喝邊悄悄溜走。喝掉一大瓶牛奶需要相當長時間。鏡頭哀婉感人。吃喝場面能那般哀婉感人真有些難以置信。那也是小時候看過的為數不多的影片之一。那是小學生五年級的時候,在片名吸引下一個人去名畫座影院看的。乘電車到池袋,看完電影又乘電車返回。走出電影院立即買牛奶喝了,不能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