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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田在山梨縣山中發生那場奇異事故之後返回東京上學,不想知覺和體能雖然恢復了,但記憶全部喪失,讀寫能力也終究未能挽回。既得知識蕩然無存,思考抽象事物的能力大幅減退。不過畢業總算畢業了。課上教的內容雖然幾乎不能領會,但稀里糊塗地靜坐在教室角落還是可以做到的,老師叫幹什麼就乖乖幹什麼,不給任何人添麻煩,所以老師基本上忘了他的存在。即所謂是“客人”而不是“包袱”。

    遭遇奇異“事故”之前自己是優等生這一事實也很快被人忘光了,學校里的所有活動都把中田刨除在外,朋友也交不上。但中田對這些不以為意,莫如說正因為不被任何人理睬才得以沉浸在自己一個人的天地里。學校活動中他最為入迷的,是照料學校飼養的小動物(兔、山羊)、修剪花壇和打掃教室。他總是笑眯眯不知厭倦地埋頭做這些事。

    不但學校,在家裡也幾乎沒人記得他的存在。得知長子不能認字不能正常繼續學業之後,熱心於子女教育的父母便把注意力轉移到聰明伶俐的弟弟們身上,對中田幾乎不理不睬。由於很難上區立初中,小學一畢業中田就被寄養到長野親戚家中。是母親的娘家。他在那裡上一所農業實習學校,不識字讓他上課時吃了不少苦,但農耕實習作業正合中田心意。如果校內挨打受氣不那麼難以忍受,中田想必會上務農道路。但同學動不動就把城裡來的中田打一頓。受傷實在太厲害了(一隻耳垂就是那時被打飛的),外祖父母決定不再送他上學,一邊讓他幫做家務一邊把他養在家裡。他是個聽話的乖孩子,外祖父母很疼愛他。  

    能和貓說話也是那時候的事。家裡養了幾隻貓,貓們成了中田要好的朋友。最初只能溝

    通隻言片語,但中田像學外語那樣執著地提高這項能力,不久就能和貓交談較長時間了。他一有工夫就坐在檐廊里同貓們說話,貓們告訴給他關於自然和人世的種種現象。說實話,關於世界構成方面的基礎知識幾乎都是從貓那裡學來的。

    十五歲,他開始在附近一家家具公司做木工活兒。雖說是公司,其實也就是個製作傳統工藝家具的作坊。他在那裡製作的桌椅箱櫃被賣往東京。對木工活兒中田也很快就喜歡上了。他原本就手巧,對細小費工的部位從不馬虎,不多說話,不發牢騷,只管悶頭幹活,很得僱主的喜歡和關愛。看圖和計算固然不擅長,但此外無論幹什麼都得心應手。作業程序一旦進入腦內,他便永不厭倦地周而復始。做完兩年見習工,升為正式木匠。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到五十過後。他既未遭遇事故,又未生病。不喝酒,不吸菸,不熬夜不暴食,也不看電視,聽廣播只限於早上做廣播體操的時候,只是日復一日做家具做個不止。那期間祖父母亡故,父母亡故。中田自是對周圍人懷有好意,卻沒辦法交上要好的朋友,說無奈也是無奈,一般人和中田交談不到十分鐘話題就沒有了。

    對這樣的日子中田沒有感到寂寞和不幸。性慾絲毫感覺不到,也不曾有過想和誰一起生活的感情。他知道自己天生就跟其他人不一樣,落在地面的身影比周圍人淡薄這點他也意識到了(別人誰也沒意識到)。能和他心心相通的唯有貓。休息日他去附近公園,終日坐在長椅上和貓說話。說來奇怪,跟貓們說話時話題總是源源不斷。  

    中田五十二歲時家具公司的經理去世,木工廠隨之關閉。色調沉悶的老式家具不如以前好賣了,工匠們老齡化,年輕人不再對這種傳統手工活兒感興趣。木工廠以前位於原野的正中央,後來周圍成了住宅區,居民們接二連三投訴地作業噪音和燒木屑冒出的煙。經營者的兒子在市內開了一家會計師事務所,自然無意繼承家具公司,父親一去世馬上關閉了木工廠,賣給不動產商。不動產商拆了工廠平了地皮賣給公寓建築商,公寓建築商在那裡建了六層高的公寓,公寓開盤當天即全套賣出。

    這麼著,中田失去了工作。由於公司負債,退職金只給了一點點。那以後再沒找到工作,不會讀不會寫、除了製作傳統家具外別無專門技能的五十多歲男子基本上無望重新就業。

    第22章 到四國去(下)

    中田在木工廠一天假也沒請地默默幹了三十七年,因此在當地郵局多少有點兒積蓄。由於中田平日幾乎不花錢,那筆積蓄應該可以讓他沒工作也能輕鬆打發餘生。中田有個身為市政府職員的關係要好的表弟,他為不能讀寫的表兄管理那筆存款。不料這位表弟心地雖好,腦筋卻有點兒不夠用,在惡劣掮客的唆使下盲目投資滑雪場附近的一家度假山莊,弄得負債纍纍,幾乎在中田失去工作的同時全家蹤影皆無,大概是高利貸方面的暴力團伙催逼所致。無人知曉其下落,是生是死也不知道。  

    中田請熟人陪著去郵局查看帳戶存款額,結果帳面上僅剩區區幾萬日元,就連前不久打入的退職金也包括在已被提走的存款中了。只能說中田命途多舛。失去了工作,又落得一文不名。親戚們都同情他,但因這表弟之故,他們都多少吃了虧,或被拐了錢,或成了連帶擔保人,因此他們也沒有為中田做點什麼的餘地。

    結果,東京的大弟弟接管了中田,暫且照料他的生活。弟弟在中野區擁有和經營著一棟單身者用的小公寓(作為父母遺產繼承下來的),他在那裡為中田提供了一個單間。他管理著父母作為遺產留給中田的現金(儘管數額不多),此外還設法讓東京都發給了智能障礙者補貼金。弟弟的“照料”也就這麼多了。中田讀寫誠然不能,但日常生活基本能一個人處理,因此只要給住處和生活費,其他也無須別人照料。

    弟弟們幾乎不和中田接觸,見面也只有最初幾次。中田和弟弟們已分開三十多年,加之各自生活環境迥然不同,已經沒有作為骨肉至親的親切感了,縱使有,弟弟們也都忙於維持自家生計,無暇顧及智能上有障礙的兄長。

    但即使被至親冷眼相待,中田心裡也並不甚難過,一來已經習慣一人獨處,二來若有人搭理或熱情相待,他反倒會心情緊張。對於一生積蓄被表弟揮霍一空他都沒有生氣,當然事情糟糕這點他是理解的,但並未怎麼失望。度假山莊是怎樣一個勞什子,“投資”又意味什麼,中田無法理解,如此說來,就連“借款”這一行為的含義都稀里糊塗。中田生活在極其有限的語彙中。

    作為款額能有實感的至多五千日元。再往上數,十萬也罷一百萬也罷一千萬也罷全都彼此彼此,即那是“很多錢”。雖說有存款,也並未親眼見到,無非聽到現在有多少多少存款的數字而已。總之不外乎抽象概念。所以就算人家說現已消失不見了,他也上不來把什麼搞不見了的切實感受。

    如此這般,中田住進弟弟提供的宿舍,接受政府補貼,使用特別通行證乘坐都營公共汽車,在附近公園同貓聊天,一天天的日子過得心平氣和。中野區那一角成了他的新世界。一如貓狗圈定自己的自由活動範圍一樣,沒有極特殊的事他從不偏離那裡,只要在那裡他就能安心度日。沒有不滿,沒有慍怒,不覺得孤獨,不憂慮將來,不感到不便,只是悠然自得地細細品味輪番而來的朝朝暮暮。如此生活持續了十餘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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