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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在圖書館度過的一天(二)
來的是只掛有兩節車廂的電車。鐵路穿過高樓櫛比鱗次的繁華大街,穿過間有小商店和住宅的地段,繼而從工廠和倉庫前面駛過。有公園,有公寓建築工地。我臉貼車窗,出神地觀看陌生地方的風景。在我眼裡一切都那麼新鮮。這以前我幾乎沒有見過東京以外城鎮的風光。清晨的下行電車裡空空蕩蕩,而另一側月台上卻如鈴串一般站滿了肩挎書包身穿夏令校服的初中生和高中生。他們將去上學。我不同。我形單影隻地奔往與他們完全相反的方向,乘坐的是與他們不同的鐵路線。這時,有什麼東西趕來一把抓住我的胸口,四周空氣仿佛突然稀薄起來。我所做的果真正確不成?想到這點,心裡七上八下。我迫使自己不再看他們的身影。
鐵路沿海邊穿行了一會兒,進入內陸。有鬱鬱蔥蔥的高高的玉米田,有葡萄架,有斜坡上種植的蜜橘。灌溉用的水池觸目皆是,反she著早晨的陽光。彎彎曲曲流過平地的河水顯得清涼涼的,空地上長滿夏日的青糙。狗站在鐵路旁看電車通過。眼望如此風景的時間裡,我的心重新充滿溫馨平和的情思。不要緊的——我深吸一口氣,這樣自言自語。只能這樣前進了。
出了站,我按那位女性的指點沿一條老街往北走。街兩旁全是民房圍牆,不間斷地伸展開去。我生來第一次目睹這麼多花樣翻新的圍牆。黑色的板牆,白色的土牆,花岡岩砌的石牆,石牆上的樹牆。四下一片寂靜,空無人影,車都幾乎不經過。深深吸氣,一股淡淡的海cháo味兒。海岸一定很近。側耳傾聽,卻不聞濤聲。遠處似乎正在施工建樓,電鋸聲如蜜蜂振翅一般低低傳來。從車站去圖書館,路上到處有帶箭頭的小指示板,不會迷路。
甲村紀念圖書館堂而皇之的大門前面,長著兩株風姿綽約的梅花樹。進得門,一條沙石路拐來拐去,園木修剪得整整齊齊,一片落葉也沒有。松樹、桂花樹、海棠、杜鵑。樹木之間有幾座古舊的大石燈籠,小水池也閃現出來。不一會兒,來到館門跟前。門廳樣式非常考究。我立在敞開的門前猶豫片刻,不知該不該進去。它同我知曉的任何圖書館都不一樣。可是,既然特意找來,還是不能不進。跨進門廳,馬上見到服務台,坐在那裡的青年給存了東西。我放下背囊,摘下太陽鏡,拉掉帽子。
“來這裡是第一次?”他問。聲音輕鬆而沉靜。相對說來,音量頗高,但流暢平滑,絲毫不覺刺耳。
我點頭。聲音發不出。我很緊張。根本沒料到給人這樣問。
他指間夾著剛削好的長鉛筆,饒有興味地打量了一陣我的臉。鉛筆是黃色的,帶著橡皮。青年個頭不高,眉清目秀。與其說漂亮,或許不如說美麗更為確切。上身穿一件白色棉質扣領長袖衫,下面一條橄欖綠粗布褲。上下均無皺紋。頭髮偏長,低頭時前發擋住額頭,他不時突然想起似的用手一撩。襯衫袖挽在臂肘,手腕細細白白。眼鏡框纖細精緻,同他的臉形十分諧調。胸前別著寫有“大島”字樣的塑料胸卡。同我知曉的任何圖書館員都不一樣。
“書庫自由出入。有要看的書,直接拿去閱覽室即可。只是,貼有紅色標籤的珍本書,每次看時都要填寫索閱卡。那邊右側資料室有卡式索引和檢索用的電腦,需要時盡可自由使用。書不外借。沒有雜誌和報紙。禁止拍照,禁止複印。飲食去院子長凳。五點閉館。”之後,他把鉛筆放在桌面,補充一句,“高中生?”
“是的。”我深呼吸一次後答道。
“這裡和普通圖書館有所不同,”他說,“以特殊專業書籍為主。主要是過去的歌人、俳人①等的舊書。當然一般性書籍某種程度上也是齊全的。不過特意從遠處坐電車來的人大多是專門研究那方面文獻的,不至於有人來看史蒂芬·金。你這樣年紀的人極為罕見。偶而倒是有研究生院的進修生來。對了,你是研究短歌或俳句的?”
“不是。”我回答。
“就有那樣的感覺。”
“我這樣的人來也不要緊嗎?”我怕自己的聲音露出馬腳,戰戰兢兢地問。
“當然。”他浮起微笑,十指在桌面併攏,“這裡是圖書館,想看書的人一律歡迎。再說——自是不敢大聲說——我對短歌俳句也沒多大興趣。”
“好氣派的建築物啊。”我說。
他點頭道:“甲村家自江戶時期以來代代是酒業巨子,上一代在書籍收藏方面是全國有名的人物。所謂以書為樂吧。那位父親、也就是上上一代本身也是歌人。由於這個關係,許多文人來四國時都到這裡,如若山牧水、石川啄木、志賀直哉等等。大概住起來舒坦吧,有人住了很久都不走。可謂在文藝類的東西上面不惜錢財的藏書世家。這樣的家族一般說來總會在某一代傾家蕩產,幸運的是甲村家屬於例外。愛好歸愛好,家業並不馬虎。”
“有錢人吶。”我說。
“大大的有。”他約略扭起唇角,“或許沒戰前多,不過如今錢也綽綽有餘。所以才能維持這麼氣派的圖書館。通過財團化來減少繼承稅的目的當然也是有的,但那是另一回事。如果對這座建築物有興趣,今天兩點有個不大的旅行團,你可以加進去。每周一次,星期二。今天恰好星期二。二樓還藏有珍稀書畫,建築上也是讓人興趣盎然的房子,看一看沒有損失。”
①從事日本傳統詩歌(和歌、短歌)和俳句創作的人。
第5章 在圖書館度過的一天(三)
我說謝謝。
他微微一笑,像是說不客氣,隨即再次拿起鉛筆,用尾部的橡皮橐橐敲擊桌面,聲音非常溫和,仿佛在鼓勵我。
“您當嚮導嗎?”
大島現出笑意:“我不過是幫工。有位叫佐伯的女士是這裡的負責人,即我的老闆。她也算是甲村家的親戚,由她當嚮導。人非常到位,你也必定中意,我想。”
我走進天花板很高的寬寬敞敞的書庫,在書架間轉來轉去尋找能引起興趣的書。天花板有幾道粗碩壯觀的橫樑。窗口瀉入初夏的陽光。窗玻璃朝外開著,從那裡傳來院裡小鳥的鳴叫。確如大島所說,前幾排書架多是歌人俳人方面的書:歌集、句集、評論、傳記。地方史的書也不少。
裡面書架排列著一般人文方面的書:日本文學全集、世界文學全集、個人全集、古典、哲學、戲曲、藝術概論、社會學、歷史、地理……拿在手上翻開,不少書從書頁間漾出久遠年代的氣息。那是長久安息在封面與封面之間的深邃的知識和敏銳的情感釋放的特有芳香。我把那芳香吸入肺腑,瀏覽數頁,放回書架。
最後,我從幾冊一套的裝幀精美的巴頓版《一千零一夜》中挑出一冊,帶去閱覽室。這是很早以前我就想看的書。剛剛開門的圖書館閱覽室里只有我一人。我可以獨占這優雅的房間。與雜誌上的照片一樣,天花板高高的,空間大大的,氣氛暖暖的。大敞四開的窗口時有清風吹來。潔白的窗簾悄悄搖曵。風仍夾帶海岸氣味。沙發的坐感無可挑剔。房間一角放著豎式鋼琴。心情簡直就像來親朋好友家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