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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停止了看報。版面上刊有家門照片,父親年輕時候的免冠相片也在上邊,二者都給版面以不吉利的印象。我一聲不吭地坐在床沿,指尖按住眼睛。耳內一直以固定頻率響著沉悶的聲音。
我在房間裡。時針指過七點。剛和大島關上圖書館門。佐伯稍早一點兒帶著“大眾·高爾夫”引擎聲回去了,圖書館裡只有我和大島。耳中令人心焦意躁的聲音仍在繼續。
“前天的報紙。你在山裡期間的報導。看著,心想上面的田村浩二說不定是你父親,因為細想之下很多情況都正相吻合。本該昨天給你看,又覺得還是等你在這裡安頓好了再說。”
我點頭。我仍按著眼睛。大島坐在桌前轉椅上,架起腿,一言不發。
“不是我殺的。”
“那我當然知道。”大島說,“那天你在圖書館看書看到傍晚,之後返回東京殺死父親又直接趕回高松,在時間上怎麼看都不可能。”
我卻沒那麼大自信。在腦袋裡計算起來,父親遇害正是在我T恤沾滿血跡那天。
“不過據報紙報導,警察正在搜查你的行蹤,作為案件的重要參考人。”
我點頭。
“如果在這裡主動找警察報出姓名,並能清楚證明你當時你不在作案現場,那麼事情會要比東躲西藏來得容易。當然我也可以作證。”
“可是那樣會被直接領回東京。”
“那恐怕難免。不管怎麼說,你還是必須接受義務教育的年齡,不能一個人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原則上你仍需要監護人。”
我搖頭:“我不想向任何人做任何解釋,不想回東京的家不想返校。”
大島雙唇緊閉,從正面看我的臉。
“那是你自己決定的事。”稍頃,他聲音溫和地說,“你有按自己意願生活的權利,十五歲也罷,五十一歲也罷,都跟這個無關。但遺憾的是,這同世間的一般想法很可能不相一致。再說,假設你在這裡選擇‘不想向任何人做任何解釋,放開別管’這一條路,那麼從今往後你勢必不斷逃避警察和社會的追查,而這應當是相當艱難的人生。你才十五歲,來日方長。這也不要緊的?”
我默然。
大島又拿起報紙看了一遍:“看報紙報導,你父親除了你沒有別的親人……”
“有母親和姐姐,但兩人早已離家,去向不明。即使去向明了,兩人怕也不會參加葬禮。”
“那,你若不在,父親死後的事情誰來辦呢,葬禮啦身後事務處理啦?”
“報上也說了,工作室有個當秘書的女人,事務性方面的她會一手料理。她了解情況,總會設法收場的。父親留下的東西我一樣也不想繼承,房子也好財產也好適當處理就是。”
我從父親那裡繼承的唯有遺傳因子,我想。
“如果我得到的印象正確的話,”大島問我,“不管你父親被誰殺的,看上去你都不感到悲傷,也不為之遺憾。”
“弄得這個樣子還是遺憾的,畢竟是有血緣關係的生父。但就真實心情來說,遺憾的莫如說是他沒有更早死去。我也知道這樣的說法對於已死之人很過份。”
大島搖頭道:“沒關係。這種時候你更有變得誠實的權利,我想。”
“那樣一來,我……”聲音缺少必要的重量。我出口的話語尚未找到去向便被虛無的空間吞沒了。
大島從椅子上立起,坐在我身旁。
“噯,大島,我周圍一件一件發生了那麼多事情,其中有的是我自己選擇的,有的根本沒有選擇,但我無法弄清兩者之間的區別。就是說,即使以為是自己選擇的,感覺上似乎在我選擇之前即已註定要發生,而我只不過把某人事先決定的事按原樣刻錄一遍罷了,哪怕自己再怎麼想再怎麼努力也是枉然。甚至覺得越努力自己越是迅速地變得不是自己,好像自己離自身軌道越來越遠,而這對我是非常難以忍受的事。不,說害怕大概更準確些。每當我開始這麼想,身體就好像縮成一團,有時候。”
大島伸手放在我肩上,我可以感覺出他手心的溫暖。
第21章 父親可怕的預言(中)
“縱使那樣,也就是說縱使你的選擇和努力註定徒勞無益,你也仍然絕對是你,不是你以外的什麼。你正在作為自己而向前邁進,毫無疑問。不必擔心。”
我抬起眼睛看大島的臉。他的說法具有神奇的說服力。
“為什麼那麼認為?”
“因為這裡邊存在irony。”
“irony①?”
大島凝視我的眼睛:“跟你說,田村卡夫卡君,你現在所感覺的,也是多數希臘悲劇的主題。不是人選擇命運,而是命運選擇人。這是希臘悲劇根本的世界觀。這種悲劇性——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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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為“諷刺、反語”。
里士多德是這樣下的定義——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較之起因於當事者的缺點,毋寧說是以其
優點為槓桿產生的。我的意思你可明白?人不是因其缺點、而是因其優點而被拖入更大的悲劇之中的。索福克勒斯的《奧狄甫斯王》即是顯例。奧狄甫斯王不是因其怠惰和愚鈍、而恰恰是因其勇敢和正直才給他帶來了悲劇。於是這裡邊產生了無法迴避的irony。“
“而又無可救贖。”
“在某種情況下,”大島說,“某種情況下無可救贖。不過irony使人變深變大,而這成為通往更高境界的救贖的入口,在那裡可以找出普遍的希望。唯其如此,希臘悲劇至今仍被許多人閱讀,成為藝術的一個原型。再重複一遍:世界萬物都是metaphor①。不是任何人都實際殺父jian母。對吧?就是說,我們是通過metaphor這個裝置接受irony,加深擴大自己。”
我默不作聲,深深沉浸在自身的思緒中。
“有人曉得你來高松?”大島問。
我搖頭:“我一個人想的、一個人來的。跟誰也沒說,誰也不曉得,我想。”
“既然那樣,就在這圖書館隱藏一段時間。借閱台的工作別做了。警察想必也跟蹤不了你。萬一有什麼,再躲到高知山裡邊就是。”
我看著大島,說道:“如果不遇上你,我想我已經山窮水盡。孤零零一個人在這座城市,又沒人幫助。”
大島微微一笑,把手從我肩上拿開,看那隻手。“哪裡,那不至於的。即使不遇上我,你也一定能化險為夷。為什麼我不明白,但總有這個感覺。你這個人身上有叫人這麼想的地方。”之後大島欠身立起,拿來桌面上放的另一份報紙。“對了,在那之前一天報上有這麼一則報導。不長,但很有意味,就記住了。或許該說是巧合,總之是在離你家相當近的地方發生的。”
他把報紙遞給我。
活魚自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