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頁
森林深邃幽暗,一如昨日。高聳的樹木變為厚實的牆壁圍在我四周。一個深顏色的什麼東西宛如電子魔術畫中的動物埋伏在樹叢間觀察我的行動,但昨天感覺到的渾身起雞皮疙瘩那種強烈的恐懼已經沒有了。我制定自己的守則,不越雷池半步,這樣我就不至於迷路,或許。
走到昨天止步的地方後我繼續前行。踏進淹沒路面的羊齒綠海。走了一會兒,發現仍有踩出的路,接著又被樹牆所包圍。為了容易找到歸路,我不斷用柴刀在樹杆上砍出刀痕。頭頂樹枝上有隻大鳥像要嚇唬入侵者似的撲楞著翅膀,卻怎麼仰望也不見鳥影。口中乾渴得沙沙作響,時不時得咽一口唾液,咽時發出很大的聲音。
又前行了一會兒,閃出一塊圓形空地,在參天巨樹的包攏中儼然一口大井的井底。陽光從舒展的樹枝間筆直傾瀉,如聚光燈明晃晃地照亮腳下,對於我可謂別有洞天。我在光照中坐下,接受太陽溫暖的愛撫。我從衣袋裡摸出巧克力棒,玩味著口中擴展開來的甘甜。我再次認識到太陽光對於人類是何等寶貴。我以全副身心體味這寶貴的每一秒。昨晚無數星斗帶來的洶湧的孤獨感和無奈感不翼而飛。但時間一過,太陽隨之改變位置,光也盡皆失去。我站起身,沿來時路返回小屋。
偏午時烏雲突然遮住頭頂,空氣被染上了神秘的色彩,緊接著下起了大雨,小屋的房頂和窗玻璃大放悲鳴。我當即脫得光光地跑到雨中,用香皂洗頭髮洗身體。心情暢快無比。我試著大喊大叫。又硬又大的雨點如石子一樣擊打全身上下。火辣辣的痛感就像宗教儀式的一部分。雨打我的臉頰,打眼瞼,打胸,打肚皮,打陽物,打睪丸,打脊背,打腿,打屁股。眼睛都不敢睜開。這痛感無疑含有親昵。我覺得自己正在這世界上受到無比公平的對待,我為此欣喜。我感到自己突然被解放了。我朝天空展開雙手,把嘴張大,暢飲競相湧入的雨水。
我折回小屋,拿毛巾擦乾身體,坐在床上查看自己的陽物。包皮剛剛捲起,顏色仍很鮮亮,龜頭被雨打得微微作痛。我久久盯視著這奇妙的肉體器官——它屬於我的,卻又在幾乎所有的場合不服從我的意志,仿佛在獨自思考與腦袋所思所想不同的什麼。
大島在我這樣年齡的時候曾獨自來到這裡,當時莫非也為性慾問題所困擾不成?理應被困擾才是。正是那個年齡。不過很難想像他會自行處理那個。就做那樣的事來說,他太超塵脫俗了。
“我是特殊人。”大島說。那時他想向我傳達什麼呢?我想不出。但有一點是清楚的:那並非信口之言,而且不是單純的暗示或另有所指。
我伸手考慮是否手yín,但轉念作罷。我想把被大雨猛烈擊打後異常清純的感覺再保留一會兒。我穿上新的短運動褲,開始做蹲坐,一百下做完後,又做了一百下仰臥起坐。我將神經集中於每一塊肌肉。如此活動完畢,腦袋清慡多了。外面雨過天晴,太陽露出臉來,鳥們重新鳴囀。
可是你知道:這樣的平穩生活是不會長久的。他們將如貪得無厭的野獸一樣對你窮追不捨。他們會進入茂密的森林。他們頑強、執拗、殘忍,不知疲勞和失望為何物。就算你現在能在這裡忍著不手yín,它也很快會以夢遺的形式找到你頭上。說不定你會在夢中強姦自己真正的姐姐和母親。那是你所無法控制的。那是超越你自制力的存在,除了接受你別無選擇。
你懼怕想像力,更懼怕夢,懼怕理應在夢中開始的責任。然而覺不能不睡,而睡覺必然做夢。清醒時的想像力總可以設法阻止,但夢奈何不得。
我躺在床上用耳機聽普林斯的音樂,把意識集中在這居然沒有切分的音樂上面。第一節電池沒等聽完《可愛的小紅艇》就沒電了。音樂如被流沙吞噬一般無影無蹤。摘下耳機,可以聽到沉默。沉默是可以用耳朵聽到的,這我知道。
第16章 殺貓手瓊尼·沃克(一)
黑狗站起,帶中田去廚房。離開書齋,沿昏暗的走廊沒走幾步就到了。窗戶少,光線暗,收拾得固然乾乾淨淨,但看上去總有一種無機感,儼然學校的實驗室。狗在大型冰箱門前止步,回頭以冷冷的目光看著中田。
打開左邊的門,狗低聲說。中田也知道其實並非狗在說話,而是出自瓊尼·沃克之口。他通過狗向中田說話,通過狗的眼睛注視中田。
中田按其吩咐打開電冰箱左側鱷梨綠的門。電冰箱比中田還高,一開門,隨著“咔”一聲脆響,恆溫器自動啟動,發動機發出嗡嗡聲,霧一般的白氣從中湧出。看來左側是冷凍櫃,溫度調得很低。
裡面整齊排列著圓形水果樣的東西,數量大約二十個,此外什麼都沒有。中田彎下腰,凝目細看。白氣大部分涌到門外之後,這才看清裡面排列的不是水果。是貓的腦袋。顏色和大小各不相同的好些個貓腦袋被切割下來,像水果店陣列橙子那樣分三層擺在電冰箱隔架上,每個都已凍僵,臉直盯盯地對著這邊。中田屏住呼吸。
仔細看好!狗命令道,親眼看一看裡邊有胡麻沒有。
中田隨即逐一細看貓的腦袋。看的當中倒沒覺得怎麼恐怖。中田腦袋裡的念頭首先是找出下落不明的胡麻。他慎重檢查了所有的貓腦袋,確認裡邊沒有胡麻。不錯,是沒有三毛貓。只剩下腦袋的貓們神情全都那麼空漠,流露出痛苦的一隻也沒有。幾乎所有的貓都睜著眼睛怔怔地注視空間的某一點。
“小胡麻好像不在這裡。”中田以平板板的語調對狗說道,繼而咳嗽一聲,關上電冰箱門。
沒看錯?
“是的,沒看錯。”
狗站起來把中田領回書房。書房裡,瓊尼·沃克在皮轉椅上以同一姿勢等著,見中田進來,他像敬禮似的手扶絲織帽檐,很友好地一笑。之後“啪啪”拍兩下手,狗離開房間。
“那些貓的腦袋,都是我切割下來的。”說著,瓊尼·沃克拿起威士忌酒杯喝了一口,“收藏。”
“瓊尼·沃克先生,到底是您在那塊空地逮了好多貓殺掉的?”
“是的,正是。我就是有名的殺貓手瓊尼·沃克。”
“中田我不大明白,問個問題可以麼?”
“可以可以。”瓊尼·沃克向著空中舉起威士忌酒杯,“問什麼都行,隨便你問,有問必答。不過,為節約時間起見,若讓我先說——恕我失禮——的話,你首先想知道的,是我為什麼要殺貓吧?為什麼要收藏貓的腦袋吧?”
“是的,一點不錯,那是中田我想知道的。”
瓊尼·沃克把酒杯置於桌面,定定地逼視著中田的臉:“此乃重要機密,對一般人我是不會這麼一一透露的,因為是你中田君,今天就來個破例。所以你不可對別人說。當然嘍,就是說了怕也沒誰相信。”
說罷,瓊尼·沃克嗤嗤笑了起來。
“聽著,我這麼殺貓,不僅僅是為了取樂。我不至於心理扭曲到以殺貓為樂的地步。或許不如說我沒那麼多閒工夫,畢竟找貓來殺是很費周折的事。我所以殺貓,是為了收集貓的靈魂。用收集來的貓魂做一支特殊笛子。然後吹那笛子,收集更大的靈魂;收集那更大的靈魂,做更大的笛子。最後大概可以做成宇宙那麼大的笛子。不過先要從貓開始,要收集貓的靈魂,這是出發點。大凡做事都要有如此這般的順序。嚴格依序行事,此乃敬意的表露。以靈魂為對象的工作就是這麼一種性質,和對待菠蘿甜瓜什麼的不一樣,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