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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說呢,對工作從沒有這樣考慮過。不滿倒是沒有。”
“我也沒有不滿。”這麼說著,她吸了口啤酒,“工資不錯,你們兩人又和藹,休假也享受得到……”
我沉默不語。已經許久沒認真聽人說話了。
“可我才20歲啊,”她繼續道,“不想就這樣到此為止。”,
上萊時間裡,我們的談話中斷。
“你是還年輕,”我說,“往下要戀愛,要結婚,人生一天一個花樣。”
“哪會有什麼花樣。”她用刀和叉靈巧地剝著蝦殼,自言自語似的說道,“沒有人喜歡我的。我這輩子也就fèngfèng毛衣、做個破玩藝兒逮蟑螂罷了。”
我唱嘆一聲,覺得陡然老了好幾歲。
“你可愛、有魅力、腿又長,腦袋也夠靈,蝦殼都剝得精彩——肯定一帆風順。”
她全然不聲不響,悶頭吃蝦。我也吃蝦。邊吃蝦邊想水底的配電盤。
“你20歲時做什麼來著?”
“追女孩啊!”1969年,風華正茂的歲月。
“和她怎麼樣了?”
“分手了。”
“幸福?”
“從遠處看,”我邊吞蝦邊說,“大多數東西都美麗動人。”
我們進人尾聲的時候,店裡開始一點點進人,刀叉聲椅子吱扭聲此起被伏。我點咖啡,她點咖啡和蛋奶蘇。
“現在怎麼過?有戀人?”她問。
我思付片刻,決定把雙腦胎除外。
“沒有。”我說。
“不寂寞?”
“習慣了,通過訓練。”
“什麼訓練?”
我點一支煙,把煙朝她頭上50厘米高處吹去:“我是在神奇的星辰下出生的。就是說,想得到的東西——不論什麼——肯定到手。但每當把什麼弄到手時,都踩壞了別的什麼。可明白?”
“一點點。”
“誰都不信。但真是這樣。三年前我就意識到了,並且這樣想:再不想得到什麼了。”
她搖頭說:“那麼,打算一生都這樣過?”
“有可能。不給任何人添麻煩。”
“果真那麼想的話,”她說,“活在鞋箱裡最好。”
高見。
我們往車站並肩前行。由於穿了毛衣,晚間挺讓人倔意的。
“OK,努力就是。”她說。
“沒幫上什麼忙。”
“談談心裡就踏實多了。”
我們從同一月台乘上方向相反的電車。
“真不寂寞?”最後她又問一次。
我正找詞回答,車進站了。
13
某一天有什麼俘虜我們的心。無所謂什麼,什麼都可以。玫瑰花蕾、丟失的帽子、兒時中意的毛巾、金·皮多尼的舊唱片……全是早已失去歸宿的無謂之物的堆砌。那個什麼在我們心中仿惶兩三天,而後返回原處。……黑暗。我們的心被掘出好幾口井。井口有鳥掠過。
那年秋天一個黃昏俘虜我的心的,其實是彈子球。我和雙胞胎一同去高爾夫球場8號洞區的糙坪上觀看火燒雲。8號洞區是理想打數5的長洞區,一無坡二無障礙,唯獨小學走廊一般平坦的糙地徑直鋪展開去。7號洞區有住在附近的學生學吹長笛。在撕肝裂肺般的雙高8度音階練習的伴奏聲中,夕陽在丘陵間即將沉下半邊。就在那一瞬間,不知為什麼,彈子球俘虜了我的心。
不僅如此,隨著時間的推移,彈子球的形象在我心目中急速膨脹開來。一閉上眼睛,緩衝器擊球的聲音、記分屏蹦出數字的聲音便在耳畔響起。
1970年,正是我和鼠在爵士酒吧大喝啤酒時期。那時我絕不是個執著的彈子球玩家。爵士酒吧里的彈子球機在當時是一台罕見的3蹼(flipper)標準機,稱之為“宇宙飛船”。球區分上下兩部分,上部有1蹼,下部有兩蹼。那是固體電路給彈子球世界帶來通貨膨脹之前那段和平時光的標準機。鼠瘋狂迷上彈子球的時候,曾和彈子球機一起照了張相來紀念92500分這一他的最佳戰績。鼠面帶微笑靠在彈子球機旁邊,機也面帶微笑,上面彈出92500這組數字。這是我用柯拉相機拍攝的唯一溫馨的照片。看上去鼠儼然二戰中的空戰英雄。而彈子球機像是一架老式戰機——地勤人員用手轉動螺旋槳,起飛後飛行員“啪”一聲拉合防風窗的那種勞什子。92500這組數字將鼠和彈子球機結合在一起,釀出妙不可言的融洽氣氛。
彈子球公司的收款員兼維修員每周來一次爵土酒吧。此人三十上下,異常瘦削,幾乎不同任何人搭話。進店看也不看傑一眼,直奔彈子球機,用鑰匙打開機台下的蓋子,讓零幣嘩嘩啦啦淌進帆布囊。之後拿起一枚硬幣,投進機內做性能檢查。確認兩三下活塞彈簧,漫不經心地彈了彈球。繼而把球擊在緩衝器上檢驗磁石,讓球通過所有的球道,擊落所有的球靶。再檢查下曲靶、開球孔、巡迴靶,最後打開獎分燈,這才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讓球落進外球道,鳴金收兵。隨後向傑點下頭——像是在說毫無問題——走出門去。所花時間也就半支煙工夫。
我忘了磕菸灰,鼠忘了喝啤酒,兩人總是這麼目瞪口呆地注視這華麗的技術表演。
“夢一樣。”鼠說,“他那技術,15萬分不在話下,20萬都有可能。”
“那自然,專門於這行的嘛。”我安慰鼠。
然而鼠那空戰英雄的自豪仍未失而復來。
“同他比,我這兩下子也就握了下女人小指那個程度。”說罷,鼠不再吭聲。鼠夢寐以求的就是記分屏上的數字超過6位。
“那是工作。”我繼續相勸,“起初可能有趣,但從早到晚盡干那個,誰都要生厭。”
“哪裡,”鼠搖頭,“我就不至於。”
14
爵士酒吧坐滿了顧客,已經許久沒這麼熱鬧過了。差不多全是沒見過的新客,但客人總是客人,傑當然不至於不快。冰錐破冰塊的聲音,咯喳咯喳搖晃加冰威士忌杯的聲音,笑聲,投幣點唱機里傑克遜5人組的歌聲,如漫畫書上白泡泡圈那樣飄上天花板的白煙——好一個盛夏再來一般的酒吧之夜。
儘管這樣,鼠看上去仍像出了什麼毛病。他一個人孤零零坐在吧檯一端,把一直翻開的一本書的同一頁反覆看了幾遍,這才作罷合上。看那樣子,可能的話,他很想喝乾最後一口啤酒回去睡覺。如果真能睡著的話……
那一星期時間,鼠同任何開心事都毫不沾邊。睡覺睡睡醒醒,啤酒,煙,一切昏天黑地。沖刷過山坡的雨水衝進河流,進而把海水染上斑駁的褐色和灰色。討厭的景觀。腦袋裡簡直就像塞了一團舊報紙。睡眠既淺又短,同牙科醫院暖氣過熱的候診室里的瞌睡無異,每有人開門便醒來,並且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