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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胞胎一人坐在助手席,另一人懷抱購物袋裡的配電盤和熱水瓶坐在後排。兩人神色肅然,正是葬禮表情。我效之仿之。甚至中途休息吃烤玉米時我們都繃著臉。只有玉米粒剝離玉米棒時的“嚓嚓”聲擾亂寂靜。我們把啃得一粒不剩的三支玉米棒留在身後,再度驅車疾馳。

    這一帶狗多得不得了,簡直如水族館裡的鯴魚群,在雨中沒頭沒腦地竄來竄去,弄得我必須一個勁兒按響喇叭。而它們則一副對雨對車興味索然的神氣。並且大部分都對喇叭聲顯出露骨的不耐煩,不過還是靈巧地躲開了。當然雨是躲不開的。狗們連屁股眼都淋得一場糊塗。看上去,有的像巴爾扎克小說里的水獺,有的像冥思苦想的僧侶。

    雙胞胎之一讓我叼住煙,給我點上。並用小手心在我棉布褲的內側上下撫摸幾次。較之愛撫,更像確認什麼。

    雨看樣子要永遠持續下去。10月的雨總是如此下法。非連續下到將一切都淋透不可。地面已經濕漉漉的了。樹木、高速公路、農田、汽車、房屋、狗——大凡一切都吸足雨水,整個世界充滿無可救藥的陰冷。

    沿山路爬行一會,穿過一片茂密的樹林,來到水庫跟前。由於下雨,四周一個人也沒有。廣闊的水面觸目皆是下瀉的雨絲。水庫遭雨淋的光景比想像中的悽慘得多。我們在水庫岸邊停住車,坐在車中喝熱水瓶里的咖啡,吃雙胞胎買的小甜餅乾。餅乾分咖啡、奶油和果汁味兒三種。為了一視同仁,我三種都吃,且平均地吃。  

    這段時間裡,雨仍往水庫不停地灑瀉。雨下得很靜很靜,音量也就是把細細撕開的報紙屑撤在厚地毯上的那個程度。勒魯什的電影中常下的雨。

    吃罷餅乾,各自喝完兩杯咖啡後,我們不約而同地拍打膝蓋。誰都沒開口。

    “好了,該做事了。”雙腦胎中的一個說。

    另一個點頭。

    我熄掉煙。

    我們沒打傘,冗自朝盡頭處探向水庫一例的橋頭走去。水庫是人們為截斷河流建造的。水面彎得不自然,樣子就像要衝洗山腰似的。據水的色調,可以感覺出水深得令人怵然。雨在水面濺起細微的波紋。

    雙胞胎之一從紙袋取出那個配電盤遞給我。配電盤在雨中顯得比平時饑寒交迫。

    “說一句禱詞。”

    “禱詞?”我一聲驚叫。

    “葬禮嘛,要祈禱的。”

    “沒想到。”我說,“現成的一句也沒有。”

    “什麼都行。”  

    “無非形式。”

    我冒著從頭頂淋到腳趾尖的雨,搜刮合適的詞句。雙胞胎神色不安地交替看著我和配電盤。

    “哲學的義務,”我搬出康德,“在於消除因誤解產生的幻想……配電盤喲,在水庫底安息吧!”

    “扔!”

    “扔?”

    “配電盤啊。”

    我猛勁兒向後掄起右臂,以45度角拼力扔出配電盤。配電盤在雨中劃出動人的弧形,打在水面。波紋緩緩漂漾開來,盪到我們腳下。

    “好精彩的禱詞。”

    “你想出來的?”

    “當然。”我說。

    三人淋成了落水狗,靠在一起久久注視水庫。

    “多深?”一個問。

    “深得嚇人。”我回答。  

    “有魚?”另一個問。

    “凡水必有魚。”

    從遠處看我們,我們肯定像一座造型不俗的紀念碑。

    12

    那個星期四的早上,自人秋以來我第一次穿上了毛衣。普普通通的灰色“賽特蘭”毛衣,腋下開了點線,但穿起來挺舒服。我比往常略為用心地颳了鬍鬚,穿上厚些的布褲,又拉出高腰皮鞋登上。鞋看上去像蹲在腳前的一對狗崽。雙胞胎滿房間翻來翻去,找出我的香菸、打火機、錢夾和月票並遞過來。

    在事務所桌前坐定,邊喝女孩斟的咖啡邊削六支鉛筆。房間到處都是鉛筆芯味兒和毛衣味兒。

    午休時在外面吃完飯,再次逗阿比尼西亞貓玩。從櫥窗玻璃一厘米左右的fèng隙伸出小指尖,兩隻貓馬上撲過來咬我的指頭。

    這天寵物商店的店員讓我抱了貓。摸起來手感像在摸高檔開司米羊毛衫。貓把涼津津的鼻尖觸在我嘴唇上。

    “非常願意和人親近。”店員介紹說。

    我道過謝,把貓放回櫥窗,買了盒派不上用場的貓食。店員整齊包好遞給我。我夾起貓食包走出寵物店時,兩隻貓像注視一片殘夢似的定定看我。  

    回到事務所,女孩為我拍去毛衣上沾的貓毛。

    “逗貓玩來著。”我隨口解釋說。

    “腋窩開線了。”

    “知道,去年就那樣。搶現金押運車時給後視鏡刮的。”

    “脫下。”她並無興致似的說道。

    我脫下毛衣,她在椅旁架起長腿,開始用黑線fèng腋窩。這段時間裡我折回桌前,削罷午後用的鉛筆,投入工作。不管誰說什麼,在工作方面我這人卻是無可挑剔的。我的做法是:從良心上盡最大努力在規定時間內做好規定的工作。若在奧斯威辛①[①奧斯威辛:波蘭語稱AMschwitz,波蘭南部工業城市。二戰期間德國法西斯曾在此設立大量關押殘害猶太人的集中營],我肯定大受賞識。問題是,我想,問題是適合我的場所無不落後於時代。我想這是奈何不得的。不必追溯到什麼奧斯威辛和雙座魚雷攻擊機。沒有人再穿什麼迷你裙,讓·保羅和詹姆斯·迪思也不再聽了。最後一次看穿連襪健美褲的女孩是什麼時候來著?

    時針指在3點,女孩照例把熱日本茶和三塊糕點端到桌面。毛衣也靈巧地fèng好了。  

    “喂,跟你商量點事兒可好?”

    “請。”說著,我吃了塊糕點。

    “11月旅行的事,”她說,“北海道怎麼樣?”

    “不壞。”我說。

    “那就定了。沒有熊?”·

    “有沒有呢,”我說,“該冬眠了吧。”

    她放心似的點下頭:“對了,陪我吃次晚飯好麼?附近有一家餐館,蝦蠻夠味兒的。”

    “好好。”我應道。

    餐館位於幽靜的住宅街的正中,從事務所搭計程車只要5分鐘。剛一落座,一身黑服的男侍應悄無聲息地踩著椰樹纖維地毯走過來,放下兩塊爬水板般大小的菜譜。我要了兩瓶飯前啤酒。

    “這兒的蝦特好吃,活著煮的。”

    我喝著啤酒“嗬”了一聲。  

    女孩用纖纖的手指擺弄脖子上掛的項鍊墜兒,擺弄了好一會。

    “有話想說,最好飯前說完。”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不該如此說話。總是這樣。

    她微微一笑。由於懶得把約四分之一厘米的微笑退回去,微笑便在嘴角逗留下來。店裡空得很,連蝦抖動鬍鬚的聲音都似乎聽得到。

    “現在的工作,中意?”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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