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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星期過得一半,鼠喝著威土忌做出一個決定:暫且凍結一切思考。他讓思維的每一道空隙都結上一層厚得足以走過白熊的厚冰。他估計這回可以熬過本星期的下一半了,於是睡了。然而醒來時仍一切照舊,不外乎頭有點痛。

    鼠惟張地看著眼前擺的六支空啤酒瓶。從其空隙,可以看見傑的背影。

    也許正值退cháo時分,鼠想。初次在此喝啤酒是18歲。數千瓶啤酒,數千包炸薯片,數千張投幣點唱機的唱片。一切都像拍打舢板船的波浪來而復去,去而復來。啤酒我不是已經喝了個夠麼?當然,30也罷40也罷,啤酒任憑多少都能喝。不過,他想,不過在這裡喝的啤酒是另一回事……25歲之於激流勇退,是個不壞的年齡。就乖覺之人來說,正是大學畢業當銀行信貸員的年齡。

    鼠往空瓶隊列里又加進一瓶。杯子滿得險些溢出,他一口氣喝去一半,條件反she地用手背擦一下嘴,又把弄濕的手在布褲屁股上抹了一把。

    喂,想想看,鼠自言自語,別躲閃,想想,25歲……·該想點事的年齡了。這可是兩個12歲男孩加在一起的年齡喲!你有那樣的價值麼?沒有,一人份兒的都沒有,連空泡菜瓶里的蟻巢那點兒價值都沒有。……算了吧,無聊的隱喻!完全無濟於事!想想看,你是哪裡出了問題的。想出來呀!·…·鬼曉得怎麼回事!  

    鼠不再想,喝乾剩的啤酒,旋即揚手讓再來一瓶。

    “今天喝多了喲!”傑說。但歸終在他面前放上了第八瓶啤酒。

    頭有點痛。身體隨波逐流似的上上下下。眼窩深處有酸懶感。吐啊,腦袋裡發出聲音,快吐,吐完慢慢想!快,起來到衛生間去!…不行,一壘都走不到。……然而鼠還是挺胸走到衛生間,打開門,趕走對著鏡子重描眼線的年輕女郎,朝馬桶弓下身去。

    多少年沒吐了?吐法都忘掉了。要脫褲子?……開哪家混帳玩笑!默默地吐,胃液都吐淨!

    胃液都吐淨之後,鼠坐在馬桶上吸菸。吸完用香皂洗臉洗手,對鏡子用濕手理齊頭髮。臉色是有點過於陰沉,但鼻子下巴的形狀還過得去。給公立中學的女教師看中都有可能。

    離開衛生間,走到描眼線只描了一半的女郎坐位鄭重道歉。之後折回吧檯,把啤酒倒進杯子喝去一半,又把傑給的冰水一飲而盡。他搖了兩三下頭,給煙點上火。這時腦袋的機能開始正常運轉。

    好了,這回好了!鼠說出聲來,長夜漫漫,思載悠悠!

    15  

    我真正陷入彈子球這個堪可詛咒的世界是在1970年冬天。那半年感覺上我好像在黑洞中度過的。我在糙原正中挖一個大小同自身尺寸相適的洞,整個人鑽進洞去,塞起耳朵不聽任何聲響。什麼都引不起我半點興致。傍晚時分,我醒來穿上風衣,在娛樂廳的一個角落消磨時間。

    好容易找到一台同爵士酒吧里的3蹼“宇宙飛船”一模一樣的機子。我投進硬幣。一按開機鈕,機器便渾身發抖似的發出一連串聲響,升起十個彈靶,熄掉獎分燈,把記分退為六個“0”,向球道彈出第一個球。無數硬幣被機吞進肚去。恰好一個月後,在那個冷雨飄零的初冬傍晚,我的得分像熱氣球甩掉最後一個沙袋一樣超過了6位數。

    我把顫抖的手指揪也似的從操縱鈕移下,背靠牆,一邊喝冰冷的易拉罐啤酒,一邊目不轉睛地久久注視記分屏上出現的105220這6位數字。

    我同彈子球機短暫的蜜月就這樣開始了。在大學校園裡我幾乎不露面,打工錢大半投進彈子球機。跳擊、順擊、攔擊、停擊等大多數技巧也學得出神入化。後來,我打時背後總有人觀戰了。一個塗口紅的女高中生還把軟乎乎的辱房壓在我胳膊上。

    得分超過15萬時,真正的冬天來臨了。在人影稀疏的冷颼颼的娛樂廳,我裹上加厚風衣,把長圍巾一直圍到耳朵,繼續守著彈子球機鏖球。偶爾覷一眼衛生間的鏡子,發現自己的臉形銷骨立,皮膚粗糙不堪。每打完三局,我就靠牆休息,喝啤酒。最後一口啤酒老是有一股鉛筆味兒。香菸頭扔得腳下到處都是,衣袋裡塞著“熱狗”,餓時啃上一口。  

    她出類拔萃。3蹼“宇宙飛船”。…·只有我理解她,唯獨她理解我。我每次按下開機鈕,她都以不無快感的聲音在記分屏上彈出6個“0”,隨即沖我微笑。我把活塞拉在精確得毫釐不慡的位置,將銀光閃閃的球從球道彈向球區。球在她的球區急速轉動的時間裡,我的心就好像吸優質大麻時一樣徹底舒展開來。

    各種各樣的意念,在我腦海里時而聾亂無章地浮現時而消失,形形色色的人影,在罩住球區的玻璃屏上時而消失時而浮現。玻璃屏如照夢雙層鏡一樣照出我的心,使其隨著緩衝器和獎分燈的光點閃閃爍爍。

    不是你的責任,她說,並搖了好幾下頭。根本不怪你,你不也盡最大努力了麼!

    不然,我說。左蹼、連續進球孔、9號球道。不對。我一無所能。手指一支未動。但想做還是做得到的。

    人能做到的事非常有限,她說。

    或許,我說,可什麼都沒結束,肯定永遠如此。回球道、阻擊、開球孔、反彈、6號靶……獎分燈,121150。結束了,全部結束了,她說。

    轉年2月,她消失了。娛樂廳拆毀一空,翌日變成二十四小時營業的炸面圈專營店。身穿仿佛窗簾布制服的女孩用花紋同樣的盤子端著乾巴巴的炸面圈走來串去。摩托車排在店外的高中生、夜勤司機、不合時令的嬉皮士和酒吧女郎們以千篇一律的無奈表情啜著咖啡。我要了味道糟得可怕的咖啡和肉桂炸面圈,問女侍應知不知曉娛樂廳。  

    對方以不無狐疑的眼神看我,就像看一個掉在地上的炸面圈。

    “娛樂廳?”

    “前不久在這裡來著。”

    “不曉得。”她想睡覺似的搖頭。

    一個月前的事都無人記得,這個城市!

    我心情抑鬱地在街頭轉個不停。3蹼“宇宙飛船”,無人知其去向。

    這麼著,我終止了彈子球遊戲。時候一到,任何人都得洗手上岸,別無他路。

    16

    連綿數日的雨星期五晚上突然停了。從窗口下望,大街小巷吸了早已吸夠的雨水,吸得全身浮腫。夕陽把開始出現斷層的雲變成不可思議的顏色,而其返照又把房間也染成同一色調。

    鼠在T恤外面套一件防風夾克,走上街頭。柏油路面到處是靜止的水窪,黑亮亮地無限伸展開去。街上一股雨後黃昏的氣息。河邊一排松樹渾身濕淋淋的,細小的水珠從綠葉尖滴落下來。變成褐色的雨水湧進河流,順著水泥河床向大海滑去。

    黃昏倏忽過去,滿含濕氣的夜幕壓向四周。而濕氣轉眼問又變成了霧。

    鼠把臂肘從車窗探出,沿街慢慢兜風。白霧沿著山腳坡路向西飄移,最後沿河邊下到海濱。鼠把車停在防波堤旁,放倒車座靠背吸菸。沙灘也好護岸水泥預製塊也好防沙林也好,一切都濕得黑乎乎的。女子房間的百葉窗透出溫馨的黃光。看表,7時15分,正是人們吃罷晚飯溶入各自房間溫煦的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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