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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一晚,管理人用頭上安一塊平板的長竿掃平沙道,把來墓地中間逮池塘鯉魚的兒童們攆回去。此外,一天三次(9時、12時、6時)通過園內擴音器播放八音盒裡的《老黑頜》。鼠弄不明白播放音樂有何意義。不過,傍晚6時的無人墓地里流淌《老黑頜》旋律倒也不失為一景。
6點半,管理員乘公交車返回人間。於是墓地籠罩在徹頭徹尾的沉默之中。數對男女開車來此擁抱。每到夏天,樹林裡就排開好幾輛展示如此光景的小汽車。
對鼠的青春來說,靈困也可謂深具意義的場所。在還不會開車的高中時代,鼠用250cc的摩托馱著女孩,不知沿河岸坡道往返了多少次。而且總是望著同一街區的燈火同她們抱在一起。種種清香緩緩飄過鼠的鼻端,消失遠去。有多種多樣的憧憬,有多種多樣的愁苦,有多種多樣的誓言,而歸終無不煙消雲散。
回首望去,廣闊的墓地上,死植根於各自的地面。鼠時而拉起女孩的手,漫無目的地在故作莊重的靈園沙道上走動。曾負有各所不一的姓名、年華以及各所不一的過往生涯的死,恰如植物園的灌木叢,以相等的間距無限鋪展開去。它們沒有隨風搖曳的葉片低吟,沒有清香,也沒有理應伸向黑暗的觸角,看上去仿佛時光不再的樹木。情思也好,作為其載體的語言也好,它們都已失去,而全部交付給繼續生存的男女。兩人折回樹林,緊緊抱在一起。夾帶海cháo味的風,樹葉的芬芳,糙叢問的蟋蟀——唯獨生生不息的世界的悲哀充溢四周。
“睡了好久?”女子問。
“不,”鼠說,“沒多長時間。”
9
同一天的周而復始。若不在哪裡留下摺痕,說不定產生錯覺。
那一天也一整天蕩漾著秋日氣息。我按平日時間下斑,回到宿舍。不料雙胞胎不見了。我鞋也沒脫就歪在床上,呆呆地吸菸。我試圖思考很多很多事,但腦袋裡一個都不成形。我嘆口氣,在床上坐起,久久盯視對面白色的牆壁,我不知做什麼好。我對自己說不能永遠盯視牆壁,但還是不成。畢業論文指導教授確實會說:行文不錯,論點明確、,但沒有主題。我就是這樣。時隔好久剩下自己一人,弄不清該如何把握自身。
莫名其妙。多少年來我都是一個人生活,不是過得蠻好嘛2卻又想不起如何好法。二十四年——這並非短得可以轉眼忘掉的歲月。感覺上就好像正找東西時忘了找什麼一樣。到底在找什麼呢?螺絲錐、舊信、收據、掏耳勺?
我作罷拿起枕邊的康德著作時,書里掉出一個紙條,雙胞胎的,寫道去高爾夫球場玩耍。我擔心起來。我對她們說過不跟我一塊兒不要進球場。對不了解情況的人來說,傍晚的球場危險,不知什麼時候會有球飛來。
我穿上網球鞋,把運動衫纏在脖子上,走出宿舍,翻過高爾夫球場鐵絲網。我向前走去。走過徐緩的斜坡,走過十二號球區,走過休想用的涼亭,走過樹林。夕惲透過西邊一大片樹林的空隙,灑在糙坪上。在靠近十號球區的呈啞鈴形狀的沙坑裡,我發現了料想是雙胞胎扔下的咖啡奶油餅乾的空盒。我拾起團了團揣進衣袋,倒退著把三人留在沙地上的腳印抹乎。然後走上小河上的小木橋,在山岡上坡那裡瞧見了雙胞胎。兩人並排坐在山岡另一傭斜坡上的露天自動扶梯的中間,玩西式雙六棋。
“我不是說過光兩人來危險的嗎?”
“晚霞太漂亮了麼!”一個辯解道。
我們走下扶梯,在長滿芒糙的糙地上弓身坐下,眺望鮮明亮麗的火燒雲。的確漂亮得很。
“不要往沙坑裡扔垃圾喲!”我說。
“對不起。”兩人道。
“過去,在沙坑裡受過一次傷,念小學的時候。”我伸出左手食指給兩人看,上面有約7厘米長的白線樣細痕。“有人把打裂的破汽水瓶埋在沙子裡。”
兩人點頭。
“當然不會有人給餅乾盒割破手。不過麼,還是不要往沙坑裡扔什麼。沙坑是聖潔的。”
“明白了。”一個說。
“以後注意。”另一個說,“此外還受過傷?”
“那還用說!”我露出渾身傷痕給兩人看。簡直成了傷痕樣品集。“首先是左眼,足球比賽時給球砸傷了;現在視網膜都有問題。其次是鼻樑,也是足球搞的,腦袋頂球時按在對方牙齒上。下唇也fèng了七針:騎自行車摔的,躲卡車沒躲好。還有,牙齒也給人打斷了u—u”
我們並排躺在涼絲絲的糙上,耳聽芒糙穗隨風搖曳的沙沙聲。
天完全黑下來後我們才回宿舍吃飯。我在浴室泡決喝完一瓶啤酒的時候,三條馬哈魚燒好了。魚旁放了罐頭蘆筍和大條水芹。馬哈魚的香味兒甚是撩人情懷,有如夏日的山陰道一般。
我們慢慢花時間吃個精光。盤子裡只剩下馬哈魚的白刺,鉛筆那麼長的大條水芹也只剩一個硬頭。兩人馬上洗碗,煮咖啡。
“談一下配電盤吧,”我說,“心裡總好像放不下;”
兩人點頭。
“為什麼快死了呢?”
“吸的東西太多了吧,肯定。”
“撐壞了。”
我左手拿咖啡杯,右手夾煙,沉思片刻。“怎麼辦好呢,你們看?”
兩人對視搖頭:
“怎麼都辦不好。”
“回到土裡。”
“見過患敗血症的貓?”
“沒有。”我說。
“全身整個變硬,石頭一樣硬,一點一點變硬的。最後心臟停止跳動。”
我喟然嘆息:
“不願意它死去。”
“心情能理解。”一個說,“可你負擔就太重了。”
說得實在輕鬆之至,就像在說今冬雪少別去滑雪了。我於是作罷,轉而喝咖啡。
10
星期三。晚問9點上床,醒來11點。往下卻怎麼也睡不著了。有什麼在緊勒腦袋,活像戴一頂小兩號的帽子。令人心煩。鼠不再睡了,一身睡衣爬起,去廚房一口氣喝了杯冷水。喝罷想那女子。站在窗前看燈塔的光,視線沿黑暗中的防波堤移行,望女子公寓所在的一帶。他想那拍擊夜幕的波濤聲,想那叩擊窗扇的沙塵聲。但不管怎樣想,他都一厘米也前進不得。於是一陣自我厭惡。
同女子幽會以來,鼠的生活變了,變為同一星期永無休止的周而復始。日期意識蕩然無存。幾月?大概10月吧,不清楚……星期六同女子相會,星期日至星期二這三天沉浸在其回憶里。星期四、星期五加上星期六半天用來制定周末計劃。只有星期三無所事事,心神不定。前進不得,又後退不成。星期三……
怔怔吸了大約10分鐘煙,鼠脫去睡衣,穿好防風夾克,下樓到地下停車場。半夜12時過後的街上幾乎空無人影,唯獨街燈照著黑麻麻的人行道。爵土酒吧的鐵閘門早已落下,·鼠抬起一半鑽進身去,走下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