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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兒?…啊,沁到地里去了嘛。雨天更厲害。撲楞楞振翅聲都好像聽得到。”
鐵絲網裡邊簡直伸手不見五指,黑得可怖。蟲鳴都像要窒息。
“倉庫門一直開著。倉庫主人給打開的。你要找的那台機就在裡邊。”
“你進去了?”
“一次——“獲准進去的。”他叼著煙說,椅紅色的火在黑暗中閃爍。“進門右側就有電燈開關。注意階梯。”
“你不去?”
“你一個人去。這樣講定的。”
“講定?”
他把菸頭扔在腳下糙叢里,小心踩滅:“是的。說想呆多久就呆多久,離去時把燈關上。”
空氣一點點涼下來。泥土特有的涼氣擁裹了我們。
“見倉庫主人了?”
“見了。”少頃,他回答。
“怎樣一個人物?”
講師聳聳肩,從衣袋掏出手帕攝了下鼻:“也沒什麼特徵,至少沒有肉眼看得見的。”
“幹嘛收藏彈子球機達50台之多呢?”
“這個嘛,大幹世界無奇不有,如此而已,對吧?”
我覺得並非如此而已。但我向講師道謝離開,獨自沿鐵絲網前行。並非如此而已。彈子球帆收藏50台同標籤收藏50張情況有所不同。
看上去倉庫儼然蹲著的動物。周圍高糙密密麻麻。撥地而起的牆壁一扇宙也沒有。死氣沉沉的建築。對開鐵門上大約是養雞場名稱的字跡上厚厚壓了一層白漆。
我從相距十步遠的地方抬頭看一會這座建築。無論怎麼想都沒有好的想法浮上心頭。我不再想,走到人口,推開冰涼冰涼的鐵門。f1無聲地開了,另一種類的黑暗在我眼前張開。
22
我摸黑按下貼牆開關,隔了數秒,天花板螢光燈“咔咔”交相閃爍,白光頓時瀰漫倉庫。螢光燈總共約有100支。倉庫比外面看時的感覺寬敞得多,但更可觀的還是燈的數量。晃得我閉上限睛。稍後睜開時,黑暗早已消失,只有沉寂和清冷剩留下來。
倉庫看上去確像冷庫的內部,考慮到建築物的本來用途,也可說是理所當然的。一扇窗也沒有的牆壁和天花板塗著有浮光的白色塗料,但已布滿污痕,有黃色的有黑色的,及其他莫名其妙的顏色。一看就知牆壁厚得非同一般。我覺得自己簡直像被塞進了鉛箱,一種可能永遠出不去的恐怖鉗住了我,使我一再回頭看身後的門。料想再不會有第二座如此令人生厭的建築物。
極其好意地看來,未嘗不可看成象的墓場。只是沒有四肢蜷曲的象的白骨。目力所及,唯見彈子球機齊刷刷排列在水泥地板上。我立於階梯,凝然俯視這異乎尋常的場景,手下意識地摸向嘴角,又放回衣袋。
數量驚人的彈子球機。準確數字是78台。我花上時間清點了好幾遍。78,沒錯。機以同一朝向編成8列縱隊,一直排到倉庫盡頭牆壁。簡直像用粉筆在地板畫過線似的,隊列整齊得分厘不差。四下里所有物體全都一聲不響,一動不動,恰如琥珀里的蒼蠅。78個死和78個沉默。我條件反she地動了下身體。若不動,覺得自己都有可能被編進這獸頭排水口的陣列中。
冷。果真有死雞味兒。
我緩緩走下狹窄的5階水泥樓梯,樓梯下更冷,卻有汗冒出。討厭的汗。我從衣袋掏手帕揩汗。唯獨腋下的汗奈何不得。我坐在樓梯最下一階,用顫抖的手吸菸。……3蹼‘宇宙飛船’—我不願意這副樣子見她。作為她也是如此……想必。
關上門後,蟲鳴一聲不聞。無懈可擊的沉寂如滯重的濃霧積澱於地表。78台彈子球機將312隻腳牢牢支在地上,靜靜承受別無歸宿的重量。淒涼的場景。
我坐著吹起口哨,吹了“跳吧,隨著交響樂”的開頭四小節。那般悅耳動聽的口哨聲迴蕩開來,迴蕩在無遮無攔空空蕩蕩的冷庫中。我心情有所好轉,接著吹下面四小節,又吹四小節。似乎所有東西都在側耳傾聽。當然誰也不搖頭晃腦,誰也不按拍踏腳。但我的口哨聲還是被整個倉庫——包括邊邊角角——吸進消失。
“好冷!”吹了一通口哨,我出聲地嘟囔道。回聲聽上去根本不像自己的語聲。那聲音撞上天花扳,又霧一樣旋轉落回地面。我叼著煙嘆了口氣。總不能永遠坐在這裡唱獨角戲。一動不動,便覺寒氣同雞肉味兒一起沁人五臟六腑。我站起身,用手拍掉褲子沾的冷土,拍腳踩滅菸頭,投進白鐵皮罐。 彈子球…·彈子球。來此不就是為這個麼?寒冷簡直像要凍僵我的思維。想想看:彈子球機,78台彈子球機。……OK,找開關!建築物的某個位置應該有讓78台彈子球機起死回生的電源開關。——”找開關,快找!
我雙手插進牛仔褲袋,沿牆慢慢走動。呆板板的混凝土牆上到處垂著象徵冷庫時代的斷頭配線和鉛管。各種器械、儀表、連接盒、開關,就像被大力士強行扔掉一樣留下一個個空洞洞的洞。牆壁比離遠看時滑溜得多,仿佛給巨大的蛤蝓爬過。這麼實際走起來,建築物真是大得很,作為養雞場冷庫未免大得反常。
我下罷樓梯,正對面又一座同樣的樓梯。爬上樓梯有同樣的鐵門,什麼都一模一樣,我差點以為自己轉一周轉回了原處。我試著用手推門,門紋絲不動。沒有門閂沒有門鎖,但就像用什麼封住了似的巋然不動。我把手從門扇收回,下意識地用手心抹臉上的汗。一股雞味兒。
開關在此門旁邊。拉杆式大開關。一推,地底湧起般的低吼頓時傳遍四周。令人脊梁骨發冷的聲響。隨即,數萬隻鳥一齊展翅般的“啪嗒啪嗒”聲響起。回頭看去,但見78台彈子球機吸足電流,發著彈擊聲向記分屏彈出數幹個“o”,彈擊聲止息後,剩下的唯有類似蜂群嗡嗡聲的沉悶的電流聲。倉庫充滿78台彈子球機短暫的生機。每台機的球區都閃爍著形形色色的原色光芒,板面描繪出各自淋漓暢快的夢境。
我走下樓梯,閱兵一般從78台彈子球機中間緩緩移步。有幾台僅在照片上見過,有幾台在娛樂廳見過,令人發懷舊幽情。也有的早已消隱在時間長河中,不為任何人所記憶。威廉思的“友誼7”,板面上的太空人名字是誰的?格列?……六十年代韌。巴里的“大沙皇”、藍天、艾菲爾鐵塔、快樂的美國遊客……戈德利普的“國王與皇后”,有八條螺旋上升球道的名機。仁丹胡颳得瀟灑有致而神情淡漠的西部賭徒,襪帶里藏的黑桃王牌……
蓋世英雄、怪獸、校園女郎、足球、火箭、女人……全部是光線幽暗的娛樂廳中千篇一律的褪色朽夢。各種各樣的英雄和女郎從板面上朗我微笑致意。金髮女郎、金銀髮各半女郎、淺黑髮女郎、紅髮女郎、黑髮墨西哥女郎、馬昆辮女郎、長髮及腰的夏威夷女郎、安·瑪格莉特、奧留麗·蘇本、瑪利蓮·夢露·…沒有一個不洋洋得意地挺起勾人魂魄的辱房——有的從衣扣解到腰間的薄質短衫里,有的從上下相連的游泳衣下,有的從尖尖突起的辱罩底端……她們永遠保持辱房的形狀,而色調卻已退去。指示燈像追隨心臟跳動似的一閃一滅。78台彈子球機,一座往日舊夢——舊得無從記起---的墓場。我在她們身旁緩緩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