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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剛把洗過的一打毛巾晾在椅背上,正一個人坐在吧檯里吸菸。
“干喝瓶啤酒可以麼?”
“當然可以。”傑看上去情緒蠻好。
關門後的爵士酒吧還是第一次來。僅吧檯這裡留著燈;其他都熄了。換氣扇和空調機的聲音也已消失。空氣中唯有長年累月沁入地板和牆壁的氣味微微蕩漾。
鼠走進吧檯,從冰箱取出啤酒,倒進杯子。顧客座位上的空氣似乎分若干層沉澱在黑暗之中。溫吞吞、cháo乎乎的。
“今天本打算不來了,”鼠解釋道,“但醒了再睡不著,想啤酒喝想得不行。馬上回去。”
傑在吧檯上折起報紙,用手拍去撣在褲子上的菸灰。“慢慢喝好了。肚子餓了給你做點什麼。”
“不,可以了。別介意。光啤酒就行。”
啤酒非常可口。鼠一口氣喝乾一杯,嘆了口氣。剩下的一半倒入杯中,靜靜注視泡沫消斂。
“可以的話,一塊兒喝點?”鼠詢問。
傑不無困窘地笑笑:“謝謝。我是滴酒不進。”
“不知道啊。”
“生來就這種體質,喝不得酒。”
鼠點幾下頭,默默自斟自飲。他再次吃了一驚:關於這位中國店主自己幾乎一無所知。當然,任何人對傑都一無所知。傑這個人沉靜得出奇,絕口不談自己的事,有人問起也像開抽屜一樣小心翼翼道出絕不犯忌的答話。
傑是中國出生的中國人這點,固然盡人皆知,但在這座城市外國人並不怎麼稀奇。鼠就讀過的高中的足球隊,前鋒和後衛就各有一個中國人。誰都不以為意。
“沒音樂寂寞了吧?”說著,傑把投幣點唱機的鑰匙扔給鼠。
鼠選了五支曲,折回吧檯,接著喝啤酒。音箱淌出維因·牛頓的老曲子。
“不快點回家不要緊?:鼠這樣向傑問道。
“無所謂。又不是有人等著。”
“一個人生活?”
“恩。”
鼠從衣袋掏出香菸,拉直點燃。
“只一隻貓。”傑孤零零冒出一句,“一隻老貓,不過陪我說話沒問題。”
“能說話?”
傑點了幾下頭:“啊,相處久了互相知道心思。我曉得貓的心思,貓懂我的心思。”
鼠叼著煙發出讚嘆。投幣點唱機“咔嚓”一聲,唱片換成《麥克阿瑟公園》。
“我說,貓想的是什麼2”
“五花八門。跟我和你一樣。”
“怕也夠累的。”鼠說著,笑了笑。
傑也笑了。隔了一會兒,用手指劃了下台面。
“少了只手。”
“少只手?”鼠反問。
“貓爪。跛子!四年前的冬天,貓渾身是血地回來了。一隻爪像橘皮果脯似的完全沒了形狀,慘不忍睹。”
鼠把手裡的杯子放在台面,看著傑的臉道:
“怎麼搞的?”
“弄不清。也曾猜想是給車軋的。可那也太厲害了。若是車輪軋的,不會那樣。就好像給老虎鉗子夾過似的,不折不扣的肉餅。也可能是誰惡作劇。”
“不至於吧。”鼠搖搖頭,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有誰能打貓爪的主意呢…
傑把無過濾嘴香菸在台面磕了幾下,銜在嘴裡點火。
“是啊,根本沒必要糟蹋貓爪。貓老實得很,丁點兒壞事都沒幹過。再說糟蹋貓爪誰也占不到便宜。毫無意義,又殘忍至極。不過嘛,世上還真有很多很多這種無端的惡意。我理解不了,你也理解不了,可就是存在,說四下里全是恐怕都不為過。”
鼠仍眼盯啤酒瓶,再次搖頭:“我可是想不明白。”
“算了。若是想不明白也無妨,倒比什麼都強。”
如此說罷,傑朝黑幽幽空蕩蕩的客席那邊吹了口煙,目視白煙完全消失在空氣里。
兩人默然良久。鼠盯著啤酒杯怔怔沉思,傑依舊在台面划動手指。投幣點唱機開始播故最後一盤唱片:法爾賽特·鮑易斯甜膩膩的安魂曲。
“昭,傑,”鼠盯著杯子說,“我活了二十五年,覺得好像什麼也沒學到。”
傑許久沒有應聲,冗自看著自己指尖,爾後聳聳肩。
“我花四十五年時間只明白了一點。那就是:人只要努力——無論在哪方面——肯定能有所得。哪怕再普通平凡的項目,只要努力必有所得。‘即使剃頭也有哲學:——在哪裡讀到過。事實上,若不那樣誰都不可能話下去,不可能的。”
鼠點頭,喝乾杯底剩的3厘米高啤酒。唱片轉完,唱機“喀噠”一聲,店裡隨即一片沉寂。
“我好像能明白你的意思。不過……”說到這裡,鼠吞下話頭,說出口也無濟於事。鼠微笑著立起,道聲謝謝款待。
“用車送你回去吧?”
“不,不啦。家近,我又喜歡走路。”
“那,晚安。問候貓。”
“謝謝。”
爬上樓梯出到外面,但覺涼絲絲的秋意。鼠邊走邊拿拳頭逐棵輕捶街樹。走到停車場,毫無目的地定定注視一會停車計時錶,然後鑽進車去。略一遲疑,驅車朝海邊駛去。駛上可以望見女子公寓的海濱公路後把車停住。公寓樓有一半窗口仍亮著燈。幾幅窗簾里晃動著人影。
女子房間黑著。床頭櫃的燈也已熄了。大概已經入睡。光景甚是淒寂。
濤聲似乎一點點增大。感覺上就像即將越過防波堤,連車帶鼠一起沖往遙遠的什麼地方。鼠打開車內廣播,一邊聽音樂節目主持人的無聊調侃,一邊放下座席靠背,雙手叉在腦後閉起眼睛。身體筋疲力盡,致使莫可言喻的種種情感沒有找到歸宿便杳然消失。鼠舒了口氣,放下空空如也的腦袋,半聽不聽地聽著已混進濤聲的音樂節目主持人的話語。睡意姍姍而至。
11
星期四早上,雙胞胎把我叫醒,比往常提早約15分鐘。但我沒有理會,用熱水刮須,喝咖啡,看早報——報紙油墨真像要粘乎乎沾在手上——一直看遍邊邊角角。
“求你件事。”雙胞胎中的一個說。
“星期天能借輛車來?”另一個說。
“能吧。”我說,“不過要去哪裡?”
“水庫。”
“水庫?”
兩人點頭。
“去水庫幹什麼?”
“葬禮。”
“誰的?”
“配電盤的啊。”
“倒也是。”說罷,我繼續看報。
不巧,星期天一早就下毛毛細雨,下個不停。當然,我無由知曉什麼天氣適合配電盤的葬禮,雙胞胎對雨也隻字不提。我便也悶頭不語。 星期六晚上我從合伙人手裡借來天藍色“大眾”。他問是不是有了女人,我支吾一聲。“大眾”後排座到處是大約他兒子粘的奶油巧克力糖的遺痕,儼然槍戰留下的血污。車內音響用的盒式音樂磁帶沒一盒像樣的,單程跑上一半我們就不再聽音樂了,只管默默驅車前進。一路上,雨有規律地一會大,一會小;一會小,一會大。催人打哈欠的雨。柏油路面上,唯有汽車高速交錯時的“咻咻”聲單調地響個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