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我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坐在車站長椅上,以很無奈的心情吸了支煙。清早走出宿舍時那興沖沖的勁頭已經蕩然無存。似乎一切不過是同一事情的周而復始而已。永無休止的de ja vu[①de ja vu:法語。未曾經歷的事情仿佛在某處經歷過的似曾相識之感,既視感,且重複一次惡化一次]。
以前有一段時間,我曾跟幾個朋友橫七豎八地擠唾在一起;天亮時有人踩我的腦袋,道一聲對不起,隨即傳來小便聲。周而復始。
我鬆了松領帶,嘴角仍叼著香菸,用尚未合腳的皮鞋咔嚓咔嚓使勁地蹭水泥地面,目的是為了減輕腳痛。痛倒是沒那麼厲害了,卻持續帶給我一種乖戾感——就好像身體被另外分成了幾部分。
狗沒出現。
乖戾感……
時不時有這種乖戾感,感覺上就像硬要把兩塊種類不同且夾帶碎片的嵌板拼在一起似的。每當這時,我總是喝威士忌躺下。早上起來情形愈發不可收拾。周而復始。
睜眼醒來,兩側有雙胞胎女孩。同女孩睡覺雖說以前經歷過幾次,但兩例睡有雙胞胎女孩畢竟頭一遭。兩人把鼻尖觸在我兩肩,很愜意似的睡個不醒。一個十分晴朗的周日清晨。
一會兒,兩人幾乎同時睜開眼睛,毛手毛腳穿上脫在床下的襯衫和藍牛仔褲,不聲不響地在廚房燒咖啡,烤麵包片,從電冰箱拿出奶油擺上餐桌。動作甚是訓練有素。不知名的鳥兒落在窗外高爾夫球場的鐵絲網上,機槍般叫個不止。
“貴姓?”我問兩人。醉意仍未消失,弄得我腦袋像要脹裂。
“不配有名有姓。”坐在右側的說道。
“實際上也不是了不得的姓名。”左邊的說,“明白?”
“明白。”我說。
我們隔桌而坐,嚼烤麵包片,喝咖啡。咖啡十分夠味兒。
“沒名字不方便?”一個問。
“方不方便呢?”
兩人想了一陣子。
“無論如何都想要名字的話,你適當給取一個好了。”另一個提議。
“隨你怎麼叫。”
兩人一唱一和,活像調試短波立體聲。於是我腦袋愈發痛了。
“比如說?”我問。
“右和左。”一個說。
“豎和橫。”另一個道。
“上和下。”
“表與里。”
“東和西。”
“進口與出口。”我也不甘落後,好歹加上一句。
兩人相視而笑,一副滿意的樣子。
有入口必有出口,事物大多如此:郵筒、電動吸塵器、動物園、醬油壺。當然也不盡然,如捕鼠器。
我在宿舍洗滌槽下面放過捕鼠器。餌料用的是薄荷香口膠。找遍房間,大凡能稱為食品的僅此一物,是從冬令大衣口袋裡連同半張電影票一起發現的。
第三天早上,一隻小鼠撞上機關。鼠的顏色就像倫敦免稅店裡堆積的開司米羊毛衫,年齡還小,以人比之,也就十五六歲吧。多愁善感的年齡。一小截香口膠掉在腳下。
逮自是逮住了,可我不曉得如何處置。於是任憑夾子夾著它的後腿。鼠第四天早上死了。它那樣子留給我一個教訓:
事物必須兼具入口與出口,此外別無選擇。
鐵路沿著丘陵,就好像用格尺畫好似的,一個勁兒筆直地伸延開去。遙遠的前方那模模糊糊的綠色雜木林,小得像一團廢紙。兩條鋼軌鈍鈍地反she著日光,緊挨緊靠地消失在綠色中。無論走去哪裡,這光景恐怕都將無盡無休地持續下去。如此一想,便有些煩了,心想地鐵倒強似許多。
吸罷煙,我伸個懶腰仰望天空。好久沒望天空了,或者不如說慢慢觀望什麼這一行為本身,於我已經久違了。 天空無一絲雲絮。然而整體上還是罩有一層春天特有的朦朦朧朧的不透明面紗。天空的湛藍便力圖透過這虛無縹緲的面紗一點點滲出。陽光如細微的塵埃悄無聲息地從空中降下,不為任何人注意地積於地表。
溫吞吞的風搖晃著光。空氣恰似成群結隊在樹木間飛行的鳥緩緩流移。風掠過鐵路線徐緩的綠色斜坡,越過鋼軌,不經意地震顫樹葉穿過樹林。杜鵑鳥的叫聲成一條直線橫穿柔和的光照,消失在遠處的山脊線。一座座山丘起伏著連成一排,如熟睡中的巨貓匍匐在時光的向陽坡面。 腳愈發痛了。
講一下井。
12歲的時候直子來到這個地方。以西曆說,就是1961年,納爾遜唱《哈羅,梅里·露》那年。當時,這平和的綠色谷地里不存在任何引人注目的東西。幾戶農舍,一點點農田,一條全是小龍蝦的河,單線市郊電車和催人打哈欠的小站,僅此而已。農戶院子裡大多有幾棵柿樹,院角搭著隨時可能倒塌的任憑風吹雨淋的小棚棚。小棚棚面對鐵路一側的牆壁釘著花花綠綠的鐵皮GG板,內容不是粗衛生紙就是香皂。便是這麼一個地方。狗都沒有的,直子說。
她遷來住下的房子是韓戰期間建造的西式二層樓。大並不怎麼大,但由於立柱粗實碩壯,加之其他木料選得考究各得其所,因此房子看上去甚是沉穩氣派。外牆塗成深淺三個層次的綠色,分別給太陽和風雨褪色褪得恰到好處,同周圍風景渾融一體。庭院寬大,院內有幾塊樹林和一個不大的池塘。樹林中有一問當畫室使用的工致的小八角亭,凸窗掛著全然看不出原來是何顏色的花邊窗簾。池塘水仙開得正盛,每天早晨都有小鳥聚在上面戲水。
最初的主人——亦是此座房子的設計者——是一位上了年紀的油畫家,在直子搬來的前一年冬季患肺癌死了。1960年。鮑比唱《皮球》那年。冬季雨水多得出奇。這個地方雪倒是幾乎不下,而代之以下雨,極冷極冷的雨。雨滲入士地,整個地面cháo乎乎涼津津的。地下則充滿帶甜味的地下水。
沿鐵路走5分鐘,有一戶以掘井為生的人家。那裡位於河邊濕漉漉的窪地,一到夏天,房子便給蚊子和青蛙圍得嚴嚴實實。井匠五十光景,脾氣古怪,落落寡和,但在掘井方面卻是不折不扣的天才。每次有人求他掘井,他都先在那戶人家的房前屋後轉上好幾天,嘴裡一邊嘟嘟囔囔地說著什麼,一邊捧起泥土嗅來嗅去。一旦找到自己認可的掘井點,便叫來幾個要好的同行筆直地挖將下去。
這麼著,這一帶的住戶得以暢飲上好的井水。水又清又涼,連拿杯子的手都好像透明起來。人們說是富士山的雪水。笑話!距離上不可能。
直子17歲那年秋天,井匠被電車軋死了。傾盆大雨,加上又喝了冷酒又耳朵不靈的緣故。整個人被軋成萬千肉片飛濺到四下的荒野,用鐵桶回收了五桶。那時間裡七個警察不得不用頂端帶鉤的長竿驅趕餓狗群。但還是有大約一桶分量的肉片落進河中沖人池塘,成為魚食。
井匠有兩個兒子,兩個都未繼承父業,離開了此地。自那以來,這一帶出好水的井就變得寶貴了。
我喜歡井。一見井就往裡投石子。再沒有比石子打在深井水面時那一聲令我心懷釋然的了。